候仰面躺在床榻上,呆呆地想着一些往事。 十四岁的宋澜站在东宫门口垫脚打量他。 十五岁的宋澜在东宫学舍的书册里画王八。 十六岁的宋澜扑在他怀里哭得抽抽搭搭。 梅砚什么都不说,他这些年的隐忍和苦楚,似乎都在宋澜那一跪里消散了似的,他觉得,自己那颗心变得很空。 没有仇恨,没有怨怼,没有委屈。 这是典型的逃避现实的举措。 如果不是宋澜的圣旨下到少傅府,梅砚大有可能一直这么逃避下去。 但就如同他早就知道的,这件事容不得他逃避太久,宋澜的那道旨意也一定会赐下来。 廖华亲自来宣的旨意: “秉承天谕,天子恭请。再陈前太师梅时庸、中书侍郎梅成儒一案,奚为徐氏乱党攀诬构陷,皇室又少详查,致奸臣当道,忠良蒙冤。朕痛思己过,为人天子,贤良受害十五载而不察,朕之丘山。今告天下,梅氏纯善,平其冤罪,追封盖加。 复陈己罪,令请神明,国祚平壤,罪罚有告。” 梅砚跪接了旨意,将那封明晃晃的圣旨拿在手里,他等了十五年,手却抖得厉害。 他一直在逃避的,就是这封圣旨。 或者说,他不希望写下这封替梅家平反诏书和帝王罪己诏的人是宋澜。 梅家与徐玉璋和先帝的仇怨已经了结了,他不想让宋澜来承担这些后果,人们都说父债子偿,但他始终觉得没道理。天子下罪己,意味着国祚将息,福脉浅薄,朝堂动荡,天下不平。他不愿意看到宋澜陷入到这样的泥沼之中。 这便是梅砚自始至终都没有将自己的身世坦诚相告的原因。 但梅砚太了解宋澜,他知道那个杀伐果断的帝王有一颗多么柔软的心,只要宋澜知道了这段前尘往事,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一定会下罪己。 他在昭阳宫说的那番话,根本就没有用。 梅砚收了圣旨,抬眼看向自己家的庭院,正是六月酷暑时节,花草萎蔫,前几日的雨方停,如今天晴气朗,艳阳高照。 梅砚问廖华:“陛下呢?” 廖华垂眸,语气有些哽:“在……太庙。” 梅砚没说话,廖华等了一会儿便要告退,却忽然听梅砚问:“他要跪多少时日?” “……七日。” 朝律便是如此,有罪有罚,即便是天子,只要认罪,便有责罚。宋澜也是人子,他如今昭告天下称先帝有罪,便要在太庙里跪着给祖宗请罪。 廖华以为这次梅砚总该说什么,却又是好半天没听见答话,他忍不住抬头,而后便呆住了。 那个待人冷淡、鲜少有真情流露的梅景怀,眼眶已经全红了。 梅砚哽咽了。 “他怎么……受得住啊。” —— 梅砚再进宫的时候,是七日后的晚上。 昭阳宫的宫人进进出出,各自忙碌,没人敢拦梅砚,梅砚比回自己家还要轻车熟路。 他推开门,一股刺鼻的药气扑面而来,梅砚毫无防备地吸了一大口,忍不住咳了两声。 “少傅?” 梅砚寻声看过去,宋澜并没有和他想象中一样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椅子上,挑逗窗户边上的一只鹦鹉。 宋澜笑嘻嘻地,看见梅砚来就更欢喜了,与前些时候跪在地上磕头的他判若两人。 “这是子春刚送过来的鹦鹉,会学人说话呢,朕刚刚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翡翠’,翡翠,喊一句少傅听听,朕教你。” 那鹦鹉很是傲娇,被宋澜逗了半天也没张一次口。 梅砚忍了半天,忽然觉得自己这七天来的夙兴夜寐完完全全是多余的,宋澜为梅家平了冤,又在太庙里跪了七天,心里的苦闷一扫而空,心情显然很好。 “陛下很高兴啊。” 宋澜很真诚地点了点头,“朕原本不怎么高兴,但是少傅来看朕,朕就知道少傅不生气了,故而高兴。” 梅砚瞥了那鹦鹉一眼,没说什么,朝宋澜走过去。 “我看看你的腿。” 宋澜下意识避了避,并不想让梅砚碰,“没什么事,跪在软垫上的呢。” 梅砚冷冷盯着他看。 宋澜打了个寒噤,护着膝盖的手就拿开了。 梅砚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裤腿,却见两条小腿已经青紫,他心里一阵疼,更加放轻了动作,慢慢将裤子卷上去,直到露出膝盖。 梅砚嘶了一声。 那双膝盖上青紫一片,已经跪出了血,即便上过药又缠了纱布,还是能看出来肿得厉害。 梅砚轻轻碰了碰那层纱布。 那个动作,与当初的宋澜在癯仙榭里碰他颈上的伤是一样的。 “你又何必……”梅砚心里百感交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想说你又何必讨这份苦头吃,可他知道宋澜一心向着自己,一旦知道了梅氏旧案,就不会坐视不理。 梅砚说不出口,宋澜却都知道,他笑了笑: “少傅说那些陈年旧怨不用朕偿还,可朕心里过意不去,如今还了,朕身上疼,但心里舒坦。”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敛起来,又道:“但朕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朕逼着少傅与朕做那种事,朕才是那个大逆不道的人。” 梅砚的脸倏地红了。 依着他本来的脾气,是想要甩手就走的,但宋澜那双膝盖还晾在自己面前,便怎么也狠不下心了。 “我说过的,那些事情是我有愧于你,心甘情愿,以后不必再提了。” 宋澜抿了抿唇,“那少傅如今还有愧么?朕是说,少傅还情愿么,嗯……总之朕,以后还想再提。” 梅砚还蹲着观察他的膝盖,他们此刻离得太近,这是一个在安全防线之外的距离。 梅砚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宋澜就低了低头。 “少傅……” 看着宋澜那双饱含着渴慕之情的眼睛,梅砚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心软之下眼巴巴地跑到昭阳宫来探望宋澜,这个愚蠢的举动简直与自投罗网没有什么两样。 他心里生气,下意识就想要站起来,但是宋澜还伏在他的肩膀上,他一动,宋澜就仰到了椅背上。 那椅子是木质的,椅背有些粗糙,宋澜应该是撞到了脑袋,忍不住“嘶”了一声。 “少傅,你好狠。” 皇帝陛下眨巴着自己的睫毛,黑亮亮的眼睛看着梅砚。 梅砚这个人,冷静睿智、理智精明,即便是天塌下来也能从容不迫,但每每看到宋澜这样的表情就会乱了心神。 这很像当初在他的跟前装乖巧,卖可怜,眨巴着一说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喊“少傅少傅”的小太子。 他有多久没见到过这样的宋澜了? 梅砚心里暗暗一惊,他们竟生生错过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