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盛京城里的那个叱咤风云之人。 梅砚再抬头,看见的就是自己阿公意气风发的模样。 笑:“阿公一点都没变,景怀当年走的时候您是什么样子,如今还是什么样子。” “我自然是没变。”赵旌眠眼尾扬了扬,紧接着叹了口气,说,“可你啊景怀,这些年为着给你祖父平冤,受了不少苦吧?” 凤眼一眯,如炬的目光落在梅砚颔下,那里有一道极不起眼的疤。 梅砚一时局促起来,抬手拉了拉衣领,企图遮住阿公的视线,而后在赵旌眠审视的目光下硬着头皮问:“阿公,我翁翁呢?” 赵旌眠强势惯了,见梅砚不肯主动说那道疤的由来,一时有些不快,冷哼一声,用下巴指了指面前的屋子。 按照常理来说,梅砚此时应该上去敲门,而后恭恭敬敬向唐枕书问好,祖孙三人其乐融融共用一顿午膳。 ——但他没有。 通透如梅景怀,从看到开门的人是阿公起便知道翁翁还在生自己的气,自然不会愿意见自己。 一走九年,是他不堪纯孝。 梅砚拢了拢素色的衣袍,屈膝在石阶前跪下,俯首,声线清润。 “翁翁,景怀给您磕头谢罪。” 东明心头一跳,忙跟着跪下了。 边上,赵旌眠静静看着这一幕,由着他们磕头长跪,一腔火爆脾气全堵在了心里。末了叹口气,推门进屋。 东明安安静静跪在自家主君身后,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主君不让陛下一起来,也没有留在县衙陪陛下,恐怕就是知道自己要跪这一遭。 主君这是不想让陛下知道。 梅砚这一跪就是两个时辰,江南天气湿冷,又刚下过一场连忙的春雨,天气乍暖还寒,石砖缝隙里全是凄凄冷雨。 他跪在这里,不由地想起了许多往事。 作者有话说: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出自韩愈《师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出自王维《山居秋暝》,特此标明。 第62章 林下神仙 梅砚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两位外祖, 是他五岁那年随着父母回钱塘省亲。 梅成儒在朝中总是很忙,唐尺素就埋怨他没有时间陪妻儿,埋怨来埋怨去的, 逼得梅成儒请了足足两个月的朝假,带着妻儿去岳家小住。 梅砚那时候年纪小,即便早就听说自己有两位外祖, 也仍是一脸好奇, 一路上都在问梅毓。 “兄长,你见过两位外祖吗?” 梅毓也才七岁, 言语却已经极为老成,小大人一样点点头:“见过的,两位外祖, 皆是林下神仙。” 空山别院里,小梅砚有些局促地盯着眼前两位风华尚好的外祖看,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兄长说的那个词。 ——林下神仙。 他小声问梅毓:“兄长, 哪位是翁翁, 哪位是阿公啊?” “那位琼林玉树的是翁翁, 桀骜张扬的是阿公。” 翁翁叫唐枕书,阿公叫赵旌眠。 那两个月, 梅砚过得悠闲自在, 日子与在盛京城里的生活大相径庭,上午翁翁会教自己与兄长品词论话, 下午可以坐在石阶上看阿公耍剑, 晚上的时候祖孙三代围在桌前, 阿公会亲自下厨做斩鱼丸。 人家的烟火不过如此。 那温馨闲适的日子却也只有那么短短两个月。 再一次来, 就是天顺五年的那个深秋, 唐尺素带着他和梅毓一路跋涉至此,满身泥泞,孤苦含霜。 刚毅果断的母亲伏在翁翁怀里哭,阿公一脸怒气地提着剑要去削了皇帝的脑袋。 唐尺素说:“爹爹,父亲,逢山和景怀还小,我想让他们留在钱塘,不能让他们被朝廷找到。” 阿公扔下剑,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这件事我来办。” …… 昔日的情景似乎就在眼前,而眼前只剩下一方僻静的院落,随着晚风轻起,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多年前围坐一堂的祖孙三代,如今只剩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者,和已是父母双亡的青年。 分明是东风起,为何偏偏说尽了悲戚。 屋里,赵旌眠自进了门就不发一言,自己靠在暖榻上闭目养神,直到风声渐起,竹叶晃动敲击窗棂,那声响再也不能刻意去忽视的时候才睁开了眼。 他从暖榻上坐起来,看向桌案旁的唐枕书。 几十年了,这人还是这样,哪怕外头出了天大的事,他也能安安稳稳坐在桌前悠悠习字。 字有风骨,墨迹颜筋柳骨,笔法入木三分。 而那执笔的人,琼林玉树,含霜履雪,分明鬓上都生了几根白发,那双眸子里却还盛满了清光,眼下一颗红泪痣极其显眼。 如同含水的星光,又像翠拔的青竹。 赵旌眠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桌案旁,从唐枕书左手里抽走了毛笔,迎上后者微怒的目光,撇撇嘴:“外头起风了,今夜恐怕又要下雨,你就让你的宝贝外孙在外头跪着?这可都有两个多时辰了。” 唐枕书右手抬起,将手里的习字往桌子上使劲一拍,是曹植的《赠白马王彪》。 清眸含怒:“要宝贝你宝贝去,我没这样的外孙,一走九年,我还以为下次见到他是自己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呢!” 赵旌眠皱眉,三步并两步绕到桌案另一侧,抓了他的右手腕轻揉,揉得缓慢,语气也缓慢:“你如今这脾气是比我还要火爆,我本来也想骂他,可看着他给你磕头赔罪又舍不得了,你有气把他叫进来骂,外头冷。” 已过了酉时,天晚欲雨。 唐枕书任由赵旌眠捏着自己的手腕揉捏,过了好半晌才有些不自然地问:“他自己来的?” “不是。”赵旌眠摇头,“小东明陪着来的。” 明显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唐枕书眉梢落了落,衬得一颗泪痣更红,“外头冷,别把小东明冻坏了,让他们进来吧。” 赵旌眠意料之中地笑了笑,出门把梅砚和东明叫了进来。 跪了太久,梅砚脸色泛白,迈过门槛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但面上仍是那副疏淡的样子,进门就又跪下了。 唐枕书看也不看他,只对后面的东明招了招手。 “小东明,过来让先生看看你,走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呢,怎么都长这么高了?” 东明捏着衣摆挪着步子走到唐枕书身前,本来是想给自己家主君说两句好话的,一抬眼却看见了被唐枕书拍在桌案上的那副字,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唐先生的字又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更精进了。”东明虽有些局促,但并不拘谨,凑过脑袋就去看唐枕书那副字。 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小人认得这篇诗文,是……《赠白马王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