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堂下还有之前被他自谦为“鄙陋”的自家乐工演奏乐曲。 本次孙坚派出的使者,是庐江太守,吴郡陆氏族长,今年已有七十高龄的陆康。 “上月,刘扬州(刘繇)亲往丹阳募兵,却被袁公路所乘,使其大将纪灵击杀于宛陵,实在令人可惜可叹。”白须飘飘,一身儒雅的陆康,说起话来也是雒阳正调中夹杂吴音清婉。 陆康原本是不想用这么平淡的语气报告的,也准备了两个版本,一个愤慨,一个悲泣,单等见到荀太尉本人,见机行事。 谁知荀太尉如此隆重待客,被雅乐一顶,自然什么愤慨悲戚都难以为继。 他也是见过世面,将心下一横,干脆也不装了。 毕竟,荀太尉年不及三旬坐上太尉,东征西战无有不胜,一见他又拿出这样的礼仪,显然是个明白人。 他再演过头,倒显得自己愚蠢。 “……的确可惜。”荀柔附和道,“刘扬州忠毅勤国,却遭此扼难,我当上书朝廷,为之请封,必使荣其身后,耀于天下。” 刘繇被袁术杀死,的确未让他感到意外。 毕竟当初,同身为宗室,刘繇的谋士刘晔脱身到了长安,他就与荀攸等人预言到这一结果。 不过结果虽然猜到,陆康所说的这一个过程,其实充满蹊跷。 刘繇身份一州之长,为何亲自到丹阳募兵?又为何身边没有兵力保护? 袁术又如何知晓此事,又如何洞悉他的行程? 袁术大将纪灵又如何能突然出现在刘繇的地盘,轻易就将他杀死? 从结果来说,刘繇毕竟已经死了,这些事也就不必再深究。 归根到底,刘繇虽为宗室,又受封扬州牧,却与其刘岱一样,气量并不高,在扬州一直有些占地为王,听调不听宣的意思,也就是相较于祭天的刘表,私造天子仪仗的刘焉好一点。 当然,从能力上,他也是不如这他这两位长辈。 扬州山匪宗贼的确多,可这么多年刘繇连本地豪强都没搞定,能力也实在差了点。 所以,当初考虑到地远难及,也就没管他,这不,果然还是死了。 “袁术擅杀朝廷官员,此为大罪,太尉可要亲征?”陆康见荀柔不接话,只好自己说下去。 他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 “陆公之意,是孙将军不能克贼,故而望我亲征?这时节,快要入冬,听闻江东冬季温暖,水留不冻,果如是乎?”伴着悠扬丝竹,荀柔浅笑问道。 一个“可”字,其实足以表明对方的态度,但他哪能顺着陆康的话说。 吴中陆氏,自战国时代起,世居吴郡,自西汉起四百年,族中子弟历仕州郡,常为二千石,属于和冀州广平沮氏,清河崔氏一样,历史悠久,树大根深的大族。 而陆康,不止出身吴郡,还一直在庐江作太守,已做了数年。 庐江郡所在,在吴郡西北,两郡相接,乘船一日可往。 这数年耕耘,其将庐江治理得如属私人,堪比徐州下邳陈氏。 而从长远看,江东鱼米之乡,眼看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黄河流域,粮食产量下降,作为农耕大国,长江流域的地位必将逐渐重要,正因如此,他才以极其郑重的姿态对待陆康。 但同时,陆康来作孙坚的使者,他身为太尉,若是立即不表明态度,那日后江南局面,恐怕要让人以为软弱可欺。 孙坚,又不是没有兄弟,也不是没有儿女,况且,他家还同荀氏有联姻。 “啊……这……太尉用兵如神,若是渡江,定能扫除奸邪,安定乾坤。”陆康飞快放弃挣扎。 按眼下情况,北方未定,对方似乎不会江东,此话当为试探。 但无论试探与否,荀含光真要至江东,他虽为孙氏使者,但陆家却万无阻拦之理。 “河北未定,我纵有心,也分身乏术,袁公路反逆,只好请孙将军前往平之。”听出陆氏首鼠两端的态度,荀柔反倒觉得可惜,只好举酒相请。 千年王八万年龟。 士族命数长久,果然也是能屈能伸。 “报” 一声急调,打破丝竹。 “曹将军急报,邺城已复,袁绍后妻刘氏缚其子熙,献城投降。” “……啊。”荀柔微微一愣,目光移向陆康。 这不是巧了么这不是。 “恭喜太尉,河北一平,则中原安定,中原一定,则天下安,太尉功绩盖世,纵古之伊尹、姜尚莫能比也!” 也难为陆康七十岁的年纪,身姿还如此灵活,声音还如此宏亮,一转一拜,实在果断干脆。 荀柔抿唇一笑。 陆康身居南方,显然不清楚北方内幕,还以为他和曹老板、刘玄德是一条心。 他当然不会揭穿。 况且,他们也未必不能协心同力。 “陆公过誉了,天下得以安定,岂是我一人功劳,乃是众将士用命,朝廷上下百官,如陆公、孙将军等俱忠耿护国,方得今日。” 荀柔端着方才没敬出的盏,起身绕过桌案,来到陆康面前,亲手将他扶起,“还请共进一盏。” 陆康哪能不给面子,立即捧起盏,一口气就喝了。 “袁公路,我视之如冢中枯骨而已,孙将军勇挚刚毅,必能一扫而定,我欲托孙将军讨之,望陆公辅佐。” 击败袁术如今当然还是只能交给孙坚,但态度却可以不同。 先前不得已,必然要让利,现在嘛,正好乘势,意思却大不同前。 当然,其实天下离安定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就算孙家将来能反应过来,只要他真能将局势稳住,他们也不能做什么。 除非孙氏彻底反了。 可孙坚真的会做到这个地步么?真能做到这个地步么? 又凭什么?凭左右观望,连一句狠话都不敢放的吴中名门?江东士族,凭什么要将脑袋别裤袋上跟他造反? 陆康匆匆走了。 荀太尉这边,定要赶去邺县受降,江东战事在即,他也得赶回去。 荀柔站在檐下,看着老头背影,步履不可为不轻便,将盏中酒随手泼于地下。 “公达,传信凤卿,让她安排将校留镇河间,其余兵将由她领队,即刻带回。”荀柔回身向堂中。 “传令城外张郃、高览二将,收拾整理营寨,明日起行。” “董君留守,随机处置诸县事宜。” “让典将军安排车驾,领亲卫护卫,我午后启程,先行一步袁谭、袁尚随我同行。” “唯。”“是。” 虽赶早一步,荀柔抵达邺县,也花去了两天时间。 傍晚车至城下,曹性并高顺,连同城中大族皆在城门外等候, 荀柔在车上,居高临下,放眼望去,诸位白皙君子,俱是殷切又瑟缩的可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