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不由得抓紧剑柄。 他见过许多聪慧非凡的贤才,但今日听闻的东西似乎已超过聪慧的词意。 世间真有生而有知者么? 可就算生而有知,所知也是世上已有之事之理。 可他听到的是什么? 是东海之外,与大汉九州地理、气象不同的土地,生存着相貌、风俗不同的百姓。 是极西的大秦之外,更有沃土,除了大汉,天下还有圣人,有贤人,有兵马精锐的国家。 曹操想起在徐州眺望沧海,日月星辰若出其中,洪波涌起,水天一色。 比起海外仙山仙人,他更愿意相信荀含光。 他愿意相信,当他眺望沧海时,或有一人也远隔沧海,踌躇满志的眺望。 就如同他一样。 他们也许一世不得见面,但总有一日大汉的楼船将驶去,亦或对面的船只将到来。 征伐不可避免。 各国各朝廷朝政、粮草、钱帛、武器、百姓也许具不相同,但总有一日彼此相见,兵马交锋,分出胜负。 “便如同东周。”曹操低声喃喃,心潮沸腾。 “没有宗主周王室之东周。”曹孟德果然能明白,荀柔轻笑。 这样的话,他从未说过,不知因为不能透露未来,更是因为,即使说出谶纬横行的东汉,迷信神佛的东汉,未必有几人相信,即使相信,又未必有几人不惊恐害怕。 即使不怕,更未必有几人敢直面这份威胁。 荀柔想起上辈子曾看过的科幻小说,作者说了一个概念,宇宙的黑暗森林法则。 广阔的宇宙如同一片黑暗的森林,所有拥有智慧生命的星球存在于其中,都会努力探索别的智慧生命体的位置,同时尽量隐藏自己。 这设想极精妙,尤其是猎手之说。 而道理,其实早就有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所有生命星球都是猎手,但同时也是猎物。 存在比己方更优秀生命体这一点,只能存在于理论之中。 因为证实之日,必是覆灭消亡之日。 而换作真实的历史,区别也并不大。 如今的天下,如同西周时分散出数百小国,各自不相交流,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但这种所谓和平,最终会因人类发展打破。 到东周,还剩多少国家,最后,秦一统天下。 秦固然强大,但天下一统,乃是大势所趋。 “至含光所言之世,亦未必无宗主之国。”曹操立即反驳。 “……是,若至于此,天下未必不生宗主之国。”荀柔几乎愣了一愣,才回答。 他没想到,曹操竟能举一反三。 的确,日不落帝国,这个名字足以代表一切。 “所以,太尉以为,关键在于是民。”曹操道。 “是,”荀柔点头,“无论多么精巧的监督制度,都无法完全做到公正清明,无法阻止官吏以权谋私,唯有百姓,能体会朝廷好坏。” “恤孤寺?”曹操挑眉。 “不错。”荀柔意识到,挑出他疏漏处后,曹孟德恢复了从容。 “在下明白了。”曹操点点头,“太尉欲意如何?” “远日不提,天下初定,安民为要,中原数受蝗灾,粮草不济,需先定东南。” 此话前后矛盾,既天下已定,怎又需定东南,然而曹操并不反驳,了然点了点头,“荆州、扬州。” “豫州。”荀柔补充,并又道,“明岁我欲南巡,可否请曹君相陪。” 守在侍从看见曹司徒忽而执起冰凉的糖水站起身,仰首一饮而尽,然后抱拳一拱手,扶剑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开。 他又向亭榭张望,却见荀太尉依旧坐在原处,虽然有些担忧太尉身体,但没得命令,却不能近前。 过了一会儿,荀御史就匆匆赶来。 荀攸自不需受约束,径直穿过曲廊,走进湖中水榭。 “小叔父!” 荀柔将一张丝帕捅进炉膛里助燃,闻声并不抬头,从袖中掏出一支三寸小瓶打开,冻得青白失色的手指,将雪白如霜的粉末抖入壶中。 荀攸将手中鱼雁铜灯放在案旁。 跳动的火光,刺得荀柔不适的别过头。 荀攸道一句歉,将灯移远些,再跪下行礼。 荀柔望着水壶,苍黄的灯火照得他轮廓越显清隽瘦削,“公达,不问我么?” 说了太多话,他声音都哑了。 “一见小叔父便知,昨夜必十分顺利。”荀攸正坐答道。 荀柔一笑,见霜粉化尽,指向壶道,“公达来替我丢进水中。” “唯。”荀攸仍旧不问,双手提起壶耳,起身走向水边。 荀柔坐着转动僵硬的颈椎,耳边都是骨头嘎嘣嘎嘣的抗议。 噗通一声。 他不由望过去。 铜壶已不见,湖中圈圈涟漪扩开,又渐渐恢复平静。 的确顺利。 三国三家诸侯。 孙氏勇猛,但所求不过名利。 刘玄德有仁心,有野心,却作茧自缚,画地为牢,可以大义困之。 唯有曹操…… 曹孟德。 魏武帝。 破坏、颠覆、开创……论起来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没有界限,没有约束,不困于常规。 这样的人若能合作,自然两利,可若是做了敌人…… 城门口的布置,不过是防御。 他没告诉任何人,也不涉及任何安排,若是昨晚不能说服曹操,他会亲手将之送走。 幸好,他并没看错人。 “昨夜谈话,过后我再与公达细说。” 好久没碰到警戒了,这一晚,他对透露未来的界限试探了清楚,等下回再说,肯定更流畅。 荀柔按住食案,提了提劲,发现自己双腿居然盘定型了,只好先上手掰开,再扶着荀攸的手起身。 “嘶” 脚底沾地,延迟的酸软瞬间通过神经传导,直袭中枢,方才还高妙神秘的荀太尉,顿时脸上风云变幻,五彩纷呈。 “小叔父先安心休息,余事交于攸罢。”荀攸扶他坐下,唤侍从抬来步辇。 到这地步,荀柔没好意思再逞强。 仲景兄跟随中军,但随行中也有医工。 一番针砭推拿施为,未等治疗结束,熬夜一晚的荀柔已倦极而眠。 侍从却来禀告,曹操欲往拜祭袁绍,请太尉为向导。 荀攸放下手中竹简,就侍从眼巴巴望着他,等候指示。 “袁显奕来否?” 依时辰,此时文书应当已开始处理今日事务。 侍从愣了一愣。 “请袁二郎为向导同去陪祭。”荀攸正色道,“曹公祭祀袁绍,是为私交,然袁本初毕竟只是逆臣。” 侍从带着满腹疑问领命而去。 荀攸继续埋头昨日积攒的事务。 小叔父自然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