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一个寻常公主的老师也就算了, 偏偏方才刘仁轨话中所说,这个公主已在大唐天子的委任下做了熊津大都督, 宛然是个完全破格的提拔。 在这仓促之间,金法敏根本无法分辨, 这位公主在朝中到底有多受宠,也无法确定,刘仁轨在这六十年人生之中到底经历了多少政坛起伏,只觉这种硬气必然有其伴随而来的背景。 说起来,这位使者的名字和……和之前留守百济的左骁卫将军倒是有点相似啊?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金法敏隐约有了几个猜测, 但也来不及去求证, 只连忙抬手说道:“下来一观便不必了!上国使者还请先将这刀给放下,堂上举刀实在是……” 实在是有失体面。 哪有这样好像不给粮就杀人的。 但金法敏又转念一想, 自己不能这么说,转而改口道:“有失两国交情。” “交情?”刘仁轨一边将手中的刀给平举到了面前,以这少了点剑拔弩张状态的表现让金法敏微松了一口气,一边就已将下一句话出了口,“我还以为,新罗未经大唐天子准允便行撤兵之举,是要放弃邦交,自成一体呢!” 这一句话说出,让金法敏的脸色顿时又僵硬了一瞬。 他很清楚,就算他真有借机生事的想法,他也是以摆在明面上的理由撤兵的,而非和李唐撕破脸皮,并不是叛逆。 可这位使者却丝毫没给他以脸面。 偏偏对方所说又分明有其道理。 谁让他们这头接下了大唐的委任,却先自己从百济撤军了,因为他们并没得到李治那位陛下的准许,若要说起名正言顺,确实不够。 不过金法敏到底是经历了不少风浪,只是将袍袖之下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并未展现出任何端倪来。 迎着刘仁轨质疑的目光,他沉声答道:“使者这话说得过了,新罗自善德、真德女王在位之时便与唐军盟好,缔结盟约的使者恰好就是我父亲和我,怎会做出不臣之举!” “可使者该当知道,新罗国力不盛,若非如此也不必向唐军求援,进攻百济。在去年,虽有百济灭亡的好消息,新罗也并不好过。前有大疫发生,后有我父王过世……这国中早年间就因我父亲继位有些非议,如今更是因王位迭代而再度兴起。” 他哀叹了一声:“新罗撤兵,实属无奈之举啊。” 非要说的话,金法敏还能多扯出几句说辞来。 比如说新罗的王位继承乃是按照骨品制度,在他曾祖父真智王被废王位后,真智王一系都被从圣骨降为了真骨,所以哪怕他的祖母乃是随后上位的真平王之女,也意味着他父亲金春秋乃是“真骨”,不符合王位继承的规则。 若说金春秋这个“真骨”还能商榷一下的话,金法敏本人就是完全不符合了,因为他的母亲来自被新罗灭国的金官伽倻,同样只能属于“真骨”。 好在有他父亲这个真骨继位的先例在,兵权又在他和舅舅金庾信的手中,也没有人比他更合适这个位置,才让真骨不可继位的声音被压制下去,让他成为“合乎继承礼法”的正统。 反正大唐使者应当没那么了解新罗国中的情况,还不是他这边该怎么胡诌就怎么胡诌。 但刘仁轨既没在开场的谈话中给金法敏从中主导的权利,此刻也更不会! 他收刀入鞘,朝着旁边一抛,阿史那卓云当即接住了这把斩人头颅的刀。 当刀已不在刘仁轨手中的时候,他身上的文官气质愈发鲜明,只是他随后说出的话听在金法敏的耳中,还像是被人直接将刀架在了脖子上。 “所以我方才已说了,熊津大都督,也就是安定公主对新罗的国情多有体恤。念在新罗国中缺人而战事又多有消耗,干脆放弃令新罗派人前去支援。” 他语气淡淡,却无端有种不容置喙,“既不出人,出粮便是!你口口声声没有对大唐不敬之意,可唐军已自行扫平百济叛乱,尔等还有何缘由推诿责任。” 金法敏:“新罗国中……” 刘仁轨根本没给金法敏申辩的机会,继续紧逼:“我想新罗王应当不会说国中还有缺粮危机?入宫之前我沿途所见,农田正在收获之中,并未受到什么天灾影响而减产。” 他若想说国中很是缺粮,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金法敏噎住了一瞬,好悬没在唐使的面前有所失态,“不不不,我不是说国中到了无粮可出的地步,只是我刚刚继位,本该效仿中原,减免税赋数年,所以今年上缴的粮食数额必定不多。而此前的粮仓累积实在不丰,使者忽然说要这样多的粮食,我一时之间是真拿不出来。” 二十万石未经处理的粮食,需要将近三十万亩田地才能产出。 新罗的耕地本就不多,耕作的水平也远不如中原。 纵然国都金城附近的良田不少,要忽然让他拿出二十万石粮食,也等同于是要往他的身上割肉。 还是好大的一块肉! 他朝着刘仁轨面露恳求之色地说道:“使者突然到来,我等还完全未有准备,可否先容许我与朝中商议一番,明日再给使者一个答案?”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金法敏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那就是刘仁轨意图继续步步紧逼,非要他在此刻给出结果。 这唐军使者不能妄动,他就只能另想个敷衍之法。 可下一刻,他却看到刘仁轨仿佛目的达成一般,朝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就这样吧。劳烦新罗王尽快给我一个答案。” 若是他乍一眼看去,还觉得对方像是个友善的长者。 可先见到了对方拔刀的烈性之举,金法敏怎么想都觉得眼前这个表现不太真实。 什么叫做,就……这样吧? 要不是金法敏已见到刘仁轨朝着他拱手告辞,示意来人将他领去休息的地方,他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斟酌了一番,觉得还是不能拖延到明日,连忙朝着身边吩咐道:“去将大将军请来。” 随着这道指令下发,新罗的大将军金庾信没过多久就出现在了金法敏的面前。 在被征召前来之前,金庾信就已经收到了唐军来人的消息,前来的路上又被人告知了朝堂接待之中发生的情况,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当他抵达的时候,金法敏没再多跟他重复和刘仁轨的对谈,直接问道:“大将军觉得,我们该当怎么办?” 以金法敏素来没吃过亏的性格,他是肯定不愿意交出那样一大笔军粮的。 但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难免有几分戒备之心,甚至是恐惧。 他不知道那位安定公主在平定了百济的叛乱之后,手中到底还有多少兵马。 若真如刘仁轨所说,黑齿常之投降大唐,那就代表着,有为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