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方才质问李贤的话,已经将他仅剩不多的力气都给用完了, 以至于在此刻的这三个字里,他的声音都轻了下来。 又或许, 那仅仅是因为,当他以父亲的身份质问一个失败的儿子时, 他还有这个出声的底气,现在却…… 没有。 他很清楚地知道,李贤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但天后呢? 武媚娘问道:“您是在问,为何您会到今日众叛亲离的地步, 先有儿子逼宫后有我要争位, 还是在问, 为什么我一个被您自感业寺中接出来的妃嫔,既已坐到了皇后的位置上, 还敢去肖想那个皇位?” 李治的身形摇晃了一瞬。 这一句坦荡到无以复加的质问,让他只觉,自己若非还强撑着一口气,绝不愿意在叛逆之人面前尽失天子颜面,恐怕已然倒了下去。 可搀扶着他的侍从已在发抖了。 他比李治看得清楚,追随天后而来的宫女对于这段谋权篡国的可怕言论,根本不曾有任何一点慌乱,显然早已在为今日做准备。 就连那些本该拱卫在天皇之前的禁军,也不乏在此刻走动站到天后面前的。 这些被选拔在东都的禁军,比起天皇的臣子,显然要更算作天后的直系。 一时之间,本就已因宗室叛军闯宫而孤立无援的天皇,也就变得更为处境可怜。 唯独还能支撑他站在此地的,便是他的身份。 “你本不必如此!”李治甩开了战战兢兢的侍从,自己往前走出了两步。 “从世人到朝臣都知天后助我,新科进士为天后门生,这天下之间除了天皇就是天后最为尊贵。若我病逝,旭轮登基为帝,他脾性仁懦,仍要你这母后拿定主意,百年之后,你自能效仿吕后被载入本纪,也有世人为你立庙树碑,难道这还不够吗!” “你说你要做这个皇帝,可你既做不了这李唐的皇帝,那便只能改朝换代。就算你真能功成,前半生英明毁于后半生篡国,又是你之所求吗?” 在这句疾言厉色的质问面前,武媚娘握紧手中枪杆的手依然很稳。 宫城之前的动乱没有影响到她的情绪,李治既在分析又在打感情牌的说辞,也不曾让她有任何一点退缩。 从她当年在安定面前真正做出决定的时候开始,这滚滚车轮就已再无回退的可能了。 武媚娘冷笑了一声:“若我在意声名这种东西的话,当年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那些人以我出身寒微不配为后的理由发起责难,我就应该退回原点。当年天后专权惹来朝臣非议的时候,我就应该像是当年约束外戚一般约束自己,重新退到后宫之中来。但我都没有!” “更何况,一个太在意名声的人,根本做不好皇帝,你不就是一个典范吗?” 李治眼神一震。 这话……他同样没法回答。 他试图以名声去阻止天后的脚步,却得到了这样一句反手朝着他刺来的利剑。 就像是那出科举糊名,天后便能不顾声名地站在前台,顶住自世家施加而来的压力,他却一如当年铲除舅舅之时的甩脱干系,有着从始至终未变的习惯。 但当他的儿子、他的兄弟、他的叔伯统统带兵进攻的时候,天后会不会前明后暗不好说,他却是已有此罪了。 后世的史书上,必然会因此而记他一笔。 “至于你说的天皇之下便属天后为贵……”武媚娘轻笑了一声,“能做第一的人,为什么非要做这个第二,更要将自己的权力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呢?” 李治已无暇去管在她话中一步一步改变的态度。 从先前的“您”到现在的“你”,仿佛只是她越来越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而已。 她的下一句话才真是将杀机彻底摆上了台面。 “我当然得再往前走出一步,谁让——你挡住我的路了。” 长孙无忌挡住了李治的路,所以长孙无忌得死。 李治挡住了武媚娘的路,所以李治也得死。 从头到尾都是这样的道理。 帝王权柄的争夺到了今日这个见血的地步,就算早年间还有一段夫妻情谊,也曾经有最为配合默契的时候,也终究不可能再将这撕开的裂痕给合并回来。 他若还有什么想要用感情来劝说她回头的话,大可以不必再说了。 李治显然也听出了这句潜台词,本要张口回话的动作停在了当场。 下一刻,在场众人都能看到,天后将那支枪端得更牢了,以一种显而易见更像是要随时进攻的姿态。 但这支枪,却不是指向李治的方向,而是忽然转向了李贤。 “阿娘!”李贤惊呼出声。 先前的这出惊变,已让他本觉胜券在握的热血沸腾,都被冻结在了当场,甚至完全忘记了,他还可以试试在士卒的护持之下逃奔而走。 在父亲和母亲因皇位而争的对峙中,他先前说的什么他已站在这里,都像是一出天大的笑话。 但他依然心存着最后的一点侥幸,那就是他的母亲不会狠心到这个地步。 此刻的枪口调转,却是直接打碎了他的这个希望。 “别叫我阿娘,你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是你的母亲。”武媚娘不疾不徐地开口,话中的冷意却已自李贤的脚底蔓延而上。 有霍王之死摆在前头,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自马背上翻了下来,试图冲到母亲的面前去,以证明自己还能去做个好儿子。 但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他便忽然膝头一痛,失去了对右腿的控制,直接往前摔倒在地。 李贤顿时发出了一声惨叫。 比起刀剑所造成的伤势,这“神器”打出的伤势竟是如同火灼,让他在倒地之际,好像还闻到了一阵焦糊的气味。 而当这一枪出自于他母亲之手的时候,李贤更是一阵绝望。 她开枪开得太过干脆利落了。 他极力按住伤口,试图阻止鲜血的流出,又仰头朝着母亲所在的方向看去,试图借此能博取到几分同情。 可他看到的,却是那天穹的皎月之下,母亲的面容依然冷静得像是在面对敌人,而不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 霎时间,她已再度朝着李贤开出了一枪。 也正是这一枪,击中了李贤的头颅。 在这张扭曲的面容上,残存的侥幸也好,讨好也好,恐惧也好,都全部凝固在了当场。 那张本还算是俊秀翩翩的面容,也在一瞬之间再难以分辨出形貌。 他仰头的动作一停,直直地砸回到了地上,变成了一具狼狈惨死的叛军尸体。 只有濒死之际的最后一点意识,让他隐约听到了母亲在开枪之后所说的那句话:“你看,你阿耶杀起觊觎皇位的孩子来毫不手软,我就更不会了。”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