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求求你,别让我像行尸走肉一样活,若连我都不记得你,谁还会记得这世上曾有个胤都来的连姜呢。」 大头的脸贴在我身上,身子发抖,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裳。 我送了他一件法器。 是我当年入司宫所,师父亲手交给我的。 纯铜制的金刚杵,半尺多长。 此物看着不起眼,与普通古玩无异,实则师父送我时曾说,这金刚杵是隐修仙人之物,可斩断各种烦恼,破除愚痴妄想之内魔与外道诸魔障。 除了这个,我如今,已没什么可给他的了。 不,还有一家不大不小,晚上霓虹闪耀的殡葬店。 我会穿镜去不周山,将异妖册封存于山下。 从此,世上再无那些传闻中的妖。 届时孽镜台会重返酆都,这趟岁月漫长之旅,终究是到了尽头。 ———— 两千年前,慕容昭以九黎壶造异妖册,作为封存远古妖物的容器。 我也曾以为那只是容器。 可是那日从其中走出来的旱魃女尸,一刻也不愿停留人世。 我受柳公所托,捉妖千年,从没有一只妖自愿入册。 连我自己也认为,那只是幻境。 可女魃说,未曾身在其中,怎知真假,于册中妖而言,这恍如隔世之处才是大梦一场罢了。 正如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蝶非梦,梦非蝶,蝶亦是蝶,梦亦是梦。 蝶本无梦,梦本无蝶。 心在桃源,我看你们,便都是虚幻。 因她这番话,我怔了好久。 后来,我如愿回了胤都。 那座浪漫、美丽、且热闹的城,樱花开得烂漫,花繁枝茂,满缀桃粉。 街上人很多,女子穿着大襟窄袖襦裙,男儿盘高发,着玄衣纁裳,三五成群,谈笑风生。 樱花红陌上,柳叶绿池边。 女魃说得对,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直到此刻,站于记忆中的高桥之上,展望胤都,我才终于明白师父怜悯的是众生。 胤都的慕容昭,心怀天下,这芸芸众生是一草一木,一人一畜,也是那些镇压于尸水河底的妖。 他给了它们最好的去处。 异妖册中的胤都,美得不可方物,我随手拉过的大婶,挎着竹篮,吐沫横飞地告诉我:「尸水河?那条河早没了,咱们胤都大祭司可厉害呢,造了个什么册子,把河里的东西都封印了。」 「你说钟离公主啊,哎呦我告诉你,你还不知道吧,她跟自己叔叔搞一块去了,丑闻传得到处都是,二人私奔了,造孽呦……」 大婶压低声音,一脸惋惜地走开了。 我站在桥上望水,碧波荡漾。 低头那涟漪之中,一张极其熟悉的面容。 长发如瀑,眉眼英气,鼻子秀挺,鬓间是海棠发簪,穿的是芙蓉色大襟窄袖襦裙。 两千多年前的连姜,终于,重又站在了胤都这座城里。 我朝着司宫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脚步很慢,因为属于胤都的每一处,我都在贪恋地观望。 司宫大门紧闭,如记忆中一样高大熟悉。 只是门口没了守门童儿。 推门而入,我怔了一怔。 是熟悉的院落,前方宫殿巍峨,长廊台阶下,站着我的五位师兄,以及三位尚一脸稚气的师弟。 甚至还有花白胡子的柳公,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慈爱地唤了一声:「连姜,回来了。」 师兄弟们齐齐看我,都在冲我笑,眼底灿烂生光,温和如春日暖阳。 四师兄一如既往地嘴贱,率先同我打了招呼:「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半路掉茅坑里了。」 一切恍如梦境。 我掐了掐自己的脸,很疼。 大师兄笑道:「师妹,快去吧,师父等你很久了。」 前方台阶上,是两扇闭着的殿门。 我望着他们满是笑意的脸,看到五师兄朝我点了点头。 回过神来,眼眶有些热,伸手一摸,果然是泪。 忽而南风起,行几万里,终是归期。 我叩响那扇门。 没多时,殿内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连姜,进来。」 声线是一贯的清冷,低沉动听,如珠落玉盘。 脚迈入门槛,泪眼朦胧间,抬头又见那道芝兰玉树的身影。 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慕容昭眉眼细长,眸子含着笑,深邃如一潭幽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 润红的唇,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一如从前,好看得像神仙一样。 只是,那玉笄束起的长发,流泻肩头,苍白如雪。 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此爱翻山海,山海皆可平。 我忽而就笑了,柳公诚不欺我。 天阔素书无雁到,夜阑清梦有灯知,灯火阑珊处,原来他一直在这里。 「夫君,别来无恙。」 (正文完) 第12节 番外 1:钟离岄篇 春秋末,楚国。 连绵细雨下了几日,街上的酒馆聊斋仍旧生意很好。 楚国素有「三钱之府」之称,黄金、银币、铜铸币,抑或珠玉、车马牲畜、绢布……皆可在此通用交易。 因而各国商客常来常往。 钟离岄已经在这里待了半年了。 更准确地说,他这趟离开胤都快两年了。 彼时胤都已接受秦国册封,周朝王幾分了西、东两周公国,周王室摇摇欲坠。 胤都与各国之间馈赠献纳,犒聘往来,以及货物采办,均是钟离岄在操办。 胤王对他一向放心。 这个年仅二十有一的九王弟,性子虽闷,但做事沉稳。 钟离岄在客栈二楼,负手立于窗口,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细雨。 客栈对面是一家妓窑。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子,站在门口揽客,因雨天没客人,百无聊赖地就注意到了他。 女子笑得娇媚,挥了下帕子,冲他喊道:「祁公子,郎君,雨天无客,奴家去陪你可好?」 钟离岄望向她,皱了下眉。 女子叫得更欢了:「行不行嘛,钱财都好说,只求公子垂怜。」 他在这里住了半年了,这女子不是第一次自荐枕席。 无非是看中了他年轻富有,又生了一副好样貌。 钟离岄有些厌恶,眸光阴沉地关了窗户。 屋内安静了,他坐在桌前,伸手拿过了立于桌上的泥娃娃。 泥娃娃巴掌大,笑眯眯的眼睛,胖乎乎的脸蛋,双手乖巧地叠放身前。 这是买给婳婳的。 当然不止这一件礼物,但凡他出行,所到各地,看到那些新鲜好玩的小东西,首先想到的就是婳婳。 婳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