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实话,今天主子眼角眉梢都挂着愉快,不像平时,笑得再和善,眉宇间也总锁着一股忧郁,仿佛这辈子都不会再真切地开心了。 但今天却不一样,也不知道碰到什么乐子了。 扶苏不以为然地睨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偷吃至少也应该把衣襟上的碎渣掸干净吧,于是目光在他领口故意多停留了一会儿,成功让他涨红了脸,一边拍拍打打,一边慌张地解释说家里剩的粗面太多,怕时间久了长虫子,便和阿清他们一起做了肉夹馍吃。 “公子,我又寻来一副安神的方子,今晚您试试不?”他机敏地转移了话题。 “算了吧。”扶苏放下茶盏,苦笑道,“我这恐怕是心病,寻常的药,起不了作用。” 自阿母去世后,他在这咸阳城一日也无法安睡,一闭眼就是阿母的身影。 他主动请缨去雍城监军,在军营里发了疯地练剑、练骑射,雨天雪天与将士们同袍而睡,一番折腾下来,总算不再日日难眠了。 然而一回到咸阳,一切的改善都不作数了,他开始继续失眠,继续心痛。 阿母的死,永远都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谁也拔不掉,随着时间流逝,这根刺越扎越深,越深越痛,几乎已经跟他的血肉融为一体了。 那份痛,也自然而然,成了他身体甚至生命的一部分。 入夜,他靠在榻上阅读,近旁桌案上,燃着两簇烛火,安静与他为伴。 反正也睡不着,多读些书,总比硬躺着强。 但不知怎的,今夜居然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倦意,他熄掉一根蜡烛,就着睡意缓缓躺下。 很快他就睡着了,甚至还没来得及卷起竹简,意识便先一步滑入黑暗。 他又做了梦。 这回梦见的是一幕惨绝人寰的场景。 他看见咸阳宫的某处宫殿里,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女子,被两个士兵拖拽而出,她穿着华丽的长袍,头发却凌乱地散着,士兵们拖着她往殿外走,粗鲁得就像是在拉扯一只死去的牲口。 扶苏不认得这位女子,却认得这个住处。 虽然比现在辉煌、华美数倍,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他最小的妹妹嬴阴嫚的住处。 那这个女子—— 他眯起眼睛,画面忽远忽近,他就像一个幽灵飘在一侧旁观,始终看不清她痛苦低垂着的面容。 他内心焦急,不知怎么的,这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在他眼里,莫名地与那个胖墩墩的阿嫚重合在一起。 她在他的梦境中长大了,却被本应该守护她的宫内侍卫,以这种残酷方式对待,这令他感到心惊肉跳。 一道少年的身影自远处走来,面目辨不清楚,却可见秦王的冠冕、袍服和佩剑。 更确切地说,他的一身打扮,只是与秦王酷似。 更繁琐,更华丽,也更加盛大。 谁? 他是谁? 就在这时,一直垂着脑袋被拖行的女子,猛地昂起了头。 她双目充血,下唇已被咬得血肉模糊,扶苏从未见过这样一张愤怒到极度扭曲的脸孔,宛如地狱里的修罗。 她的双眸迸射出愤恨与不屈。 “胡亥!”他听见她怒吼道,声音高亢凄厉,令人全身汗毛倒竖,“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要杀了你,我要把你碎尸万段,你这个恶魔,你这个败类——” 她的嘶吼被一团破布堵住,拉扯她的人将她扔在地上,扔到那道身影面前。 虽然看不清五官,他却看见那人在笑,牙齿闪着动物般的寒光。 他双唇一开一合说了些什么,很快,便有人扛着一把砍刀过来。 扶苏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凝结成冰。 他……要做什么? 住手! 雪亮的白光一闪而过,飞溅的鲜血弥漫了他的视野,他眼睁睁看着女子活生生被斩断四肢,残肢滚落到他脚边,他在上面认出了阿嫚的胎记…… 身体顷刻间被冷汗浸透,扶苏猛然睁开双眼,跌入瞳孔中的,是熟悉的棚顶和床幔。 他捂着额头坐起,思考着刚刚那个匪夷所思的梦。 那个穿着父王冕服,被阿嫚怒斥的叫做胡亥的男人,是谁? 他为什么要那样残忍地处死阿嫚?阿嫚是秦国的公主,谁会胆敢杀她,还用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段? 不只是这个梦,还有那日在华泉宫的梦,它们都是一样的莫名其妙,又好像存在某种关联。 这种关联不仅体现在梦的内容上,还体现在触发的情境上。 是什么关联呢? 前者因为太过遥远飘渺,他一时串联不上,但后者—— 他下了床,在屋子里慢慢踱步,比对着这两夜以及白天发生的事情。 忽然,他身形顿住,脑中升起一个略有些荒唐的猜测。 他睡着并做梦的那两天,存在的唯一共同点,便是见过楚国公主。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柴米油盐酱醋等寻常琐事外的重叠。 唯有这一处。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荒谬,但这是唯一的解释。 他重新坐回榻上,唇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 这是要逼着他,多多接近她吗? “长生!”他冲门外喊了一声,长生就睡在他隔壁,基本上随叫随到。 “公子,有什么吩咐?”他睡眼惺忪地进来,身形有些飘忽。 “你帮我办一件事。”他冲着长生俯下来的耳朵,轻声交代道。 长生一愣,木讷地点了点头。 “好了,回去睡觉吧,记住,明天一早就去。” “喏。” 桂花酒的酿造十分成功,楚萸乐滋滋地给相熟的邻居各送去一罐,得到惊艳的反馈后,托田青送两大罐到渭阳君府上,聊表谢意。 渭阳君那日不在家,收过楚萸好处的小厮乐意做顺水人情,答应单独向渭阳君汇报一声,作为感谢,田青也送给他一小罐。 楚萸盘算着把酒推荐给巷口那家酒肆,那里经常有门客读书人光顾,兴许可以赚点小钱。 然而老板为人十分不肯通融,坚决不打算上什么新品,更别提给她小费了,还促狭地说,秦人跟楚人的口味不和,气得楚萸想一把揪光他那撮稀疏的胡子。 明明品尝的时候满眼放光,一口接一口不换气地喝,结果却给她一顿挖苦。 呸,奸商。 她气咻咻地出了酒铺,狠狠瞪了门口的招牌一眼,刚转身,就撞上一个身材瘦长、眼仁乌黑的年轻人。 “楚公主,请跟我走一趟吧,我家主人有请。”他客气地说,但眼神却透出一种坚决,似乎她若不同意,他便会以暴力手段把她给掳走。 楚萸再傻白甜也不能答应,谁知道“你家主人”是不是变态呀,她警觉地向后退一步,然而年轻人步子更大,紧跟半步就又和她面贴面了。 “请上车吧,公主。”他指着身后一辆通体乌黑的轻便马车,微笑道。 “我、我不去。”她侧开一步,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