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想起赵高已在两个月前失足落水淹死了,改口道,“赵邑!” 身材微胖的年轻内侍连忙扶正帽子,从寝殿门口急急煎煎地跑过来,他刚才差点就没忍住打起盹,幸好没有,否则可是会掉脑袋的。 “王上,有何吩咐?”他弓着身子问道。 嬴政瞄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有些歪扭的帽子上略作停留,心里升起些许不满,但碍于他是蒙毅强力举荐的人,便压下暂时没有发作。 与赵高不同,这个新人虽然足够认真、忠诚,却少了一份绝顶的机灵,也许是用赵高用顺了手,便更显得他木讷、迟钝,好多时候都需要叮嘱到细枝末节才能领会。 不像赵高,天生机敏伶俐,外加侍奉他时间久了,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一个蹙眉,就能揣摩出他的心境,将他伺候得完美舒心,甚至连他何时会口渴,都把握得分毫不差,及时奉上茶水。 蒙毅也是,非要让他收下这个人,居然还哭丧着脸说“王上若是不肯收,那就由卑职来贴身伺候您吧——”,听得他直起一身鸡皮疙瘩,不耐烦地大手一挥,暂时收下了他的好意。 一个伺候的人而已,只要足够忠诚可靠,用谁都一样。 只是蒙毅,时不时就让他觉得怪怪的,却又说不上具体怪在哪里,非要说的话,可能是眼神。 他有时看他,就像是含着热泪似的,定睛再看去,却发现似乎是错觉。 “备车,寡人要出去一趟。”他摒弃这些奇奇怪怪的细节,冷声吩咐道。 新人内侍赵邑,愣怔了一下,连忙道了声“诺”,急急走了出去。 王上的命令只要遵从即可,这是他这段时间总结出来最重要的一点。 等他回来,秦王已在宫女的服侍下穿好衣袍,高大挺俊的身形,充满威严与压迫感,光是站在那里,便令人呼吸微紧,不敢贸然抬起视线。 秦王甩袖制止了他随行,独自一人上了御用的青铜辎车。 辎车一路西行,期间拐了好几个弯,来到一处偏僻得连巡逻队都不会踏足的殿舍。 门口守卫无声跪礼,为他推开沉重的大门,躬身目送他进入。 庭院内萧索空荡,落叶铺满地面,吸走了他沉重的脚步声。 他双手推开中间殿舍的门,月光随他一齐踏入室内,驱散了浓重的黑暗与孤寂。 直到他大摇大摆穿过前殿与侧厅,才有侍女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见到他满面惊骇,立刻伏倒在地,正欲开口拜见,他不耐似的低声打断道:“她睡了吗?” “睡、睡了,王后,不,我家小姐很早就睡下了……”侍女是王后从老家陪嫁来的,也是唯一一个被允许留下来继续服侍的。 彼时他怒火滔天,将她贬为庶人、永久不得离开囚#禁之所还不解气,更是遣散了她的全部侍女,只留下一个陪在身边,保证她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他不许任何人探望她,也不许少府库给她送去服装饰物。她不是想死吗,那他就让她生不如死! 她若是胆敢自尽,他便立刻杀掉她的全部亲族——这一条,在下达命令的那天,被放在首位,严酷地传达给了她。 所以她不敢死。 他背着手,慢慢踱入冰冷的寝室,来到她榻边。 月光银白色的照耀下,美人双眸紧闭,眉尖微蹙,似有化不开的忧愁时刻相随,几缕碎发贴着面颊,半明半暗间仿佛仍是少女时的模样,令他心跳微微快了几分。 他想起了与她的初遇,那时他和她,都只有16岁,花一样的年纪,情感炽烈又纯粹。 记忆令他涌起些许不快,他缓缓在她榻边坐下,指节轻轻擦过她剥壳鸡蛋般嫩滑细腻的肌肤,嘴唇抿成一条单薄紧绷的直线。 她在做着什么样的梦? 她的梦里,还会有他吗? 指节流连到红润微张的唇瓣,他忽然涌上一股夹杂着愤怒的渴求……他绷起脸,僵硬着移开手指,不允许这种渴求继续蔓延。 垂眸又注视片刻,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与她在同一片月光下,静默良久。 上次心血来潮突击而来,还是在两年前的一个子夜。 扶苏死活不肯娶齐国公主,气得他接连几日无法入睡,情绪糟糕到了极点,几乎一点就着,便带着兴师问罪的气焰,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可她却和今日一样,沉沉地、安静地躺在榻上,眉尖微蹙,红唇微张,纯净又凄楚,像是一株雪白的山茶花,令人一方面不忍心打扰,一方面又恨不得揉碎它的全部花瓣。 那夜他也在她榻边默坐许久,怒气与坏脾气竟一点点消散了。 她总是有能力抚平他的躁动与怒火,即便是在睡梦中。 他慢慢起身,离开前扭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若是肯求求他,他也未必不会放她出来—— 他想,但很快又觉得这个念头很荒唐。明明是她有错在先,凭什么自己要被她影响了心绪? 带着一丝幼稚的愠怒,他甩袖大步离开。 殿门被关上时,榻上佳人缓缓睁开一双桃花般美眸,两行清泪自眼角淡淡滑落,她抬起手背擦了擦,难受地翻了个身,将头深深埋进臂弯中。 不一会儿,低低的啜泣声,在昏暗中响起,像是溪潭里的水波,一圈圈在山洞中泠泠回荡,牵人愁肠。 第125章 主动 ◎……◎ 室内灯烛明亮,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果香,楚萸煞有介事地端坐在长案后,一笔一划练习着小篆。 火舌摇曳,映亮她凝神认真的小脸,这份认真本来可以持续很久,然一个圆滚滚的小身影总在她身边晃来晃去,将地面踩得咚咚响,试图唤起她的注意力,最后干脆踮着脚丫,两只小爪子扒在桌案边沿,眼睛滴溜溜地随着她的笔杆转动。 楚萸叹了口气,正打算放下笔陪他玩一会儿,小团子突然被从她身边抱了起来。 熟悉的雪松香团团袭来,长公子像拔萝卜一样,把自己的儿子从他阿母身边拔起来,唇角含着一丝笑意对他道: “莫要打扰你阿母,她白天在外面吃了瘪,这会儿就让她好好静静心吧。” 此言一出,楚萸登时窜起一股火,她生气地撂下笔,气咻咻瞪住他,却无言反驳。 前几日,她在街上偶遇了韩非,两人在酒铺相谈甚欢,交谈中她得知韩非正欲编纂一部新书,计划招募三两个帮忙誊抄的门生,立刻心血来潮自告奋勇,结果到他府上,提笔落下的字,实在是丑陋得有辱斯文。 韩非看得额上冷汗直冒,却不好意思指出来,四只眼睛在一派静默中,一齐巴巴地瞅着她的笔迹,气氛一时间尴尬至极。 都是她的错,方才兴奋之下,她忘记了自己的字有多扭曲,此刻简直如同被公开处刑…… 她霎时窘得耳朵发烫,讪讪收起书写了一半的竹简,转而去帮忙给书册分门别类。 这个活她干得相当不错,连韩非都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