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对面是一片白噪音。 “你这笨蛋,你在做什么?”安迪朝他吼道,“把电话放下!” 把电话放下。很多人对他说过这话,他的老爸,他的上司,他橱柜里的犯罪碟片。所有人吵他吼这句话时,他都照做了,那些愤怒的火焰跳动在对方的眼球中央,所有权威,一切命令,他把电话放下,另一头可能是他喋喋不休的老妈,或者为数不多的童年玩伴。 这次不一样,另一边不慌不忙地沉默,他听见有规律的呼吸声从听筒里传来。 “西恩?”电话另一头说,“是你吗?” 那个声音温和而具有磁性,声线熟悉却带着陌生的口音,那是谈判专家经受过训练的反应,他曾在电影里看到过,这声音能令人放松,就像制服一头发怒的公熊,它应当柔和而坚定,如同女人的双手抚过你每一寸的大脑皮层。 放松,大脑说,你只是受到了惊吓。 电话对他说,“你还记得我吗?” 这语气听起来就像是某个老熟人,他在被劫持的银行里,而对方却像在图书馆或者咖啡厅的偶遇一样轻松。也许那是他学生时代诸多乐于欺负他的同学之一,也许是某个从不在庆功宴会上跟他打招呼的同事,西恩现在不在乎那是谁,他是个劫匪,是个坏人。安迪·贝克把他变成了一个坏人,现在他什么也不在乎了。 那个人用轻柔的声调说,“西恩,你碰那把枪了吗?” “没有。” “你伤害任何人质了吗?” “没有。” “很好,你没有做过多少触犯法律的事,你完全可以继续之前的生活,你会没事的。” “把电话放下,西恩。”安迪朝他走过来,拿开他举在耳边的座机电话,“谈判不该这么早开始。” “我不知道,安迪。”西恩说,“他听起来很耳熟。” 回忆是不好的,就像寄生虫,它们在慢慢啃食你的大脑。安迪说,所有的记忆都是被修正过的,你可以称之为癔症,它无法被信任,因为每个人都会更改记忆,好让一切变得合理。合理的回忆不算真正的事实,这是谈判专家惯用的伎俩。 钱被收好,装在小小的袋子里面。西恩从安迪的手中接过那堆沉甸甸的现金,捧在怀里,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接着是人群中的一声枪响。 安迪举着手枪,保安的脑袋开出了一个黑色的血窟窿,血从伤口喷溅而出,甩在好多人的脸上。尖叫声有些刺耳,西恩低下头,看见血从他的肚子上流下来。 现在那些幻想都烟消云散了,他怀中的袋子掉在地上,一些美金散落开,那些关于赌场的美妙臆想也消散开了。西恩向后靠在柜台上,慢慢地滑坐下去,血在他的腹部与双手间溢出,越来越多的红色染湿了他的衬衫。 他听见一些警笛声,电话再一次响起,人群的呜咽声让他心烦意乱。 “安迪,我要死了。”他哭着说。 我要死了。一些荧幕上的懦夫总在电影结束前说出这句话,比如倒霉的橘色先生,但他不是什么警察的卧底,双面间谍,他没有太好,也不算太坏,在认识安迪之前他什么也不敢做。西恩从没想过这样去死,在一场银行抢劫中死掉,好运之前就未曾站在他的一边,这次也一样。 安迪蹲在他的旁边,摸着他的头发,电话不再响了。他们坐在一地现金前面,透过窗户能看见警察的影子,他们失败了,如此稀松平常,事情朝着更大几率的方向前进。 “他说他叫詹姆斯。”安迪说,“那个电话里的男人。” 詹姆斯,他从困倦的大脑中搜索这样一个名字,电话里的声音温和、镇定,西恩的眼前浮现出一个青年男子,八英尺六英寸,戴着斯斯文文的金框眼镜,像所有华尔街的人一样,穿着体面的黑色西服。那属于他的回忆,安迪所说的癔症,詹姆斯,那是他亲生父亲的儿子,他的亲生兄弟。他们曾见过一面,或者两面,詹姆斯邀请他搬去曼哈顿,回去的路上他把那张名片丢进了下水道。 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就要死了。 “腹部受伤会很痛苦,但我不会死,我会流很长时间的血。”西恩小声说,“我不需要医疗,你可以带着我,从别的地方逃走。” “别再瞎扯电影里的蠢话了。”安迪吻了他的额头,那双绿眼睛很漂亮,像他无数次注视过的那样,那是属于安迪的颜色。 “以前的你已经死去,你不再是藏在人群中的隐形怪物,现在,你也不需要我了。”安迪说,他的脸上带着一点笑容。 这是告别吗?你要丢下我吗?他问不出来了,太多的血堵在了他的嘴里,眼泪从脸上滚落下来,西恩说不出话,看着安迪低下头,亲吻他的嘴唇。他想起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那张愤世嫉俗的脸出现在他的车窗外,带着醉意,还有前胸的血迹。 “如果我饮弹自尽,子弹会打断我的视神经,然后轰掉我的半张脸,最后才是大脑,我可能还会失去半个颅骨。我不会选择那么蠢的死法,况且,那也太难看了。”安迪把枪放在西恩的手里,“现在轮到你完成最后的工作了。” 亚当躺在远处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它真的死了,身体冰凉,并且出现了死后僵直。安迪也会这样,他的眼球变得混浊,舌头不自觉地外伸,任何死亡都是丑陋不堪的,无论是猫还是其他生物。 西恩握着那把枪,如果他杀了安迪,他会在监狱里呆上一段时间,那对他来说也许才是最佳选择。但他不想结束这一切,结束安迪,结束他人生中的这段印记,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这一切不会消失,他的脸出现在电视机上,出现在报纸、推特快讯,或者其他新闻媒体上,他的亲兄弟愿意为他做辩护律师,出于某种奇异的赎罪心理,他会在监狱里带上几年,理清思绪,然后回到正常的社会里,回到正常的人生上。 而安迪,安迪会变成一个名字,留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精液里,他每一分每一秒的臆想里。他不会消失,他融入了他的血肉,他是西恩,他同样是安迪。 “我喜欢你的眼睛,一直如此。”他说。 他把手枪端平,然后扣动扳机。 在冗长的枪声之中,一只红雀正从窗外掠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