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似乎才褪掉那层老好人,忧愁的皮,眸光精锐,眼神锐利,看着廖远停的视线仿佛锋利的刀刃,要把他这张光鲜亮丽,仪表堂堂的皮刮下来。 “说来话长了。”他越过廖远停,看向他身后乌黑的天,“那是我刚来茂德村当第一书记的时候,连李岳,都比我晚几年,李岳之前,是……算了,估计你也不认识,是老张告诉我,别把重心放在工作上,看到一些事,也别声张。” “我那个时候想,这么小个村,哪有什么事儿,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廖远停微微眯眼,“什么。” “卖,淫。”庄泽翰双手向后捧着后脑勺,惬意极了,回顾着往事,“那是一年春天,政策改革,对党风党纪抓的极严,我怕出事儿,每天都蹲在村里不敢动,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到晚上,村里就热闹起来了,最开始我也没往其他方面想,直到我看到某个领导,抓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上车,没多久那车,就晃起来了,再然后,车开走了,就剩个闺女,被人糟践完扔路边了。” 廖远停喉结滚动,垂眸,握着杯子的手都收紧了。 庄泽翰看着他,笑笑,耸肩,“事儿到这一步,我也没想其他的,结果你猜,没多久,就有人把那小女孩儿拖走了,她连哭都不会哭,噢,最开始挣扎的时候哭了,被人扇了两耳光,就沉默了,我以为到这儿就结束了,结果,又让我看到了,不仅当官的能上,村里的男人但凡给钱的都能上,我寻思就这一个呢,直到有天,邀请函递到我手里了,我一翻那名单,好家伙,本地的外地的,年龄最小的12,最大的19,好几十个,全他妈是,我还问,我说这年龄怎么都这么小,回答我的,就是喜欢嫩的,嫩到哪个地步呢,必须十开头,二十就不行,我说这些人都是从哪儿来的,不知道,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就是城里往下送,送来的,为什么送到村里,因为村里保险。” 一股无名火冲着廖远停的脑门,让他手背的青筋都暴了。 “也不是没想过举报,我花点钱和一个姑娘聊了一晚上,她十六了,跪在地上哭着求我别举报,她就是本地的,她害怕,她说这些人知道她家住在哪儿,知道她父母姓甚名谁,如果不举报,还听话,让她跟谁睡她就跟谁睡,还有钱拿,要是把他们惹怒了,她就完了,她说和她关系最好的那个姐妹,已经失踪了。” “我实在是没有能力,就没再关注过,又后来,开始扫黑除恶,他们就跑了,瞬间销声匿迹,恨不得风声没传到基层工作者耳朵里呢,他们就知道明天下不下雨了。” 庄泽翰又抽根烟,“这事儿压在老子心里几十年,如今说出来了,真是痛快了,我刚来的时候,我看着这地儿不大,民风淳朴,村民友好,挺好的,结果时间长了,你知道你身边都是一群披着什么人皮的恶鬼么。” “几十年前,我就想,那身警察衣服,穿我身上,真是糟蹋了,到现在,我也这么认为,人们都说正义虽然会迟到,但一定会来,有用吗,迟来的正义叫正义?为什么就不能承认,正义就是救不了很多人,也是一纸空谈?” 他递给廖远停一根烟,“人啊,都是站在灯底下太久了。” 廖远停接过,没点,“所以你帮助徐巧云、方重上访。” “对。” 庄泽翰大方承认,“但我没想到你会横插一手,实际上我也没抱多大希望,但还是想试试吧,结果你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跑,他们找我商量,问我怎么办,我当时其实有点被你惊艳,我觉得你很聪明,是真的很聪明,我说能怎么办,就按照你说的做,找个地儿安顿下来吧,像你纸上写的一样,重新生活,我让他们定居在这儿,一是离那儿离得远,二是有事儿我也能帮衬,其实从我老家到他们家,半个小时就到了,哈哈哈,退休以后,我也要住老家,远离那恶心吧唧的地儿。” 廖远停心里有个猜测,“他们跟卖淫有关系?” 庄泽翰抽了最后一口烟,说了两句话。 “你猜他们的上访内容是什么。” “你看徐巧云长的漂亮吗?” 第68章 -钱呢,我知道你给了五万,但还有五万,是我感谢你的,感谢什么呢,起码,让我知道,还是有新希望的。 -祝你顺利。 在路上,廖远停点燃了庄泽翰递给他的那根烟。 茂德村是这样,其他村呢。 有些事似乎就像徐喜枝的死,等时间过去,尘归尘,土归土,再也没有人知道真相。 真相,真相有什么意义。 知道了何妨,不知道又何妨。 廖远停哪儿都不想去,干脆开车去了海边,靠着车看海,烟头时明时暗,烟草燃烧,吸进胸腔又吐出。 人这一生究竟追求什么。 究竟追求什么。 他摁灭烟,仰望天空,有一颗很亮的星星挂着,夜风吹过,他闭上眼。 指尖似乎还残留烟头的余温。 莫名的,他突然想到徐喜枝送他的那首诗。 白苎新袍入嫩凉。春蚕食叶响回廊。禹门已准桃花浪,月殿先收桂子香。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上,却笑人间举子忙。 “鹏北海……凤朝阳。”廖远停睁开眼,念出来,“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上……却笑人间举子忙。” 当初他选择考选调,要在仕途上大展宏图,廖华恩就问他,真的想好了吗,这条路不是那么好走的,诱惑太多,有不少人都折在了名利场,保持初心,简直痴心妄想,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能坚定地做个为民着想的好官,实际上,真金白银往眼前一放,英雄也为五斗米折腰,人性本就卑劣,做不出超然的选择,那些高尚的人,之所以高尚,就是违背天性,刺杀本我。 违背天性,刺杀本我。 廖远停不需要高尚,他是一个低级卑鄙的人,他不要好的,他要对的,他的自私让他无法做出大爱,他只想图自己舒服。 人这一生终究要追求些什么。 追求一个心安理得。 追求一个心无愧疚。 追求一个仁至义尽。 庄泽翰的秘密埋了几十年,几十年后一吐为快,在这几十年里,他睡好过吗。 廖远停打开车门坐进去,给李单打电话。 “查庄泽翰任职茂德村第一书记的时间,同期在职的其他干部。” 邀请函既然能发到他手上,也能发到某些高官手上,就证明这批人很熟悉当地政府。 思来想去,他又给窦静云打了一个。 窦静云在电话那头笑出声,“哥们儿,他哥躲了这得有几十年,你说查就查,你当我天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