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她已经与敬亭颐搬到临安郡住了。 京城虽繁华,但她已经过够了一成不变的日子。她要南下临安,看看那里的美景,尝尝那里的美食。 不觉间,已是寅初。 大家都有些困了,各回各的营帐,稍作歇息,准备下晌的赛事。 耶律行香将那顶白角冠抱进营帐,见萧绍矩揿着药方看得认真。 “舅舅,药方上写了什么稀罕的物件吗?” 萧绍矩说没有,伸手将耶律行香揽进怀里,汲取着她的气息。 “药方上写着,都是能在草原上找到的药草。不曾想,这么多不起眼的药草,组在一起,竟能治好病。” 舅甥通婚,对甥女来说,是件风险极大的事。近亲成婚的隐疾,会显现在甥女身上,舅舅身上倒不显得。 当然,近亲成婚,只会使舅甥俩都患上病。潜伏着尚未病发,不代表没病。 耶律行香难过地叹口气。她多么希望舅舅不是她的舅舅,她也不是舅舅的甥女。真想像浮云卿与敬亭颐那样,自由自在地相爱,不用在意异样的眼光,不用到处拘束。 萧绍矩明白她的烦心事,手臂一抻,唤来鹰隼。 耶律行香喜欢在草原上空盘旋的鹰隼,她想像鹰隼一样,自在飞翔。 她的确如浮云卿想的那样,疲惫,虚弱。 萧绍矩心疼地搽着耶律行香的脸,“这次到访定朝,来的不是好时候。再等几年,开春后,入夏前,我带你再来一趟。到那时,黄面黑吻妆就能卸下来了。你和中原的女子一样,美美的,白白净净的,很好看。” 耶律行香点头说好。 过得如履薄冰的人,往往话语谨慎,不敢透露出半点异样。 正常人,哪里会整天把年岁挂在口头上。耶律行香与萧绍矩之间,最常说的话是“再等几年”。 正因为料断活不久了,故而才会反复告诉自己,告诉旁人,“再等几年”。 仿佛只有这样说,才能阗着气,提着劲,过好每日每夜。 萧绍矩将耶律行香拥得更紧。 中原没有辽地冷得彻骨的天气,可他依旧浑身发冷。 他在耶律行香耳边低喃:“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又刮起一阵清爽的风,却吹得敬亭颐脸庞生疼。 他问卓旸:“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是啊,为什么有情人,总是会被各种事拆散开来呢? 卓旸说:“心诚则灵。也许是心不够忠诚,不够坦诚。” 他们的计划,他们预想中的事情,不知怎么发展成了今下这个尴尬的局面。 领头人敬亭颐与卓旸,都爱上了敌人,甚至是仇人。 当朝太.祖逼近前朝京城时,受百姓拥戴,畅通无阻地颠覆了缥缈的国度。 太.祖对百姓实打实的好,但对皇家世家,手段极其狠毒。 他放任文武百官奸.霪女子。无论是公主还是贵女,只要有兴趣,玩不死就成,玩死也没事。要是看上肚里有货的女人怎么办?照样亵玩!把肚子尚未成形的孩子捅流血,把足月将生的孩子剖出,扔到火堆里活活烧死。 什么尊贵的皇后嫔妃,什么骄矜的公主贵女,都是一件件低贱的玩物。新朝建立,她们从人上人变为人下人,谁在乎她们的死活? 砍下元灵帝的头颅当球踢,把皇子皇孙当靶子射穿。只要跟皇家世家沾边,都抓来凌迟。 高大的北落门被血液渗透,那场炼狱持续了五天五夜。 而后太.祖泰山封禅,留千位内侍洒扫禁中。再回来时,偌大的禁中干净整洁。 血味消散,尸身烧尽,从此歌舞升平,没有人记得那场噩梦。 敬亭颐的母亲惠嫔幸运地躲过那场浩劫。她记着这场噩梦,浑浑噩噩地过了二十余年。 有一日,向别的男人借了种,生下了敬亭颐。惠嫔月子都未出,便含恨而死。 咽气前,拽着那个男人,说了句遗言。 “我儿要复国。” 那个男人,正是远在虢州的刘伯。 前朝的皇家男人都被太.祖杀得精光,哪还有遗留下来的皇子殿下。 但刘伯告诉敬亭颐:“我说你是唯一的皇子,那你就是。不忘耻辱,拼上全庄人的性命,我们也要复国。” 敬亭颐称他刘伯,心里却无比清楚,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 而浮云卿是□□的皇重孙。她与敬亭颐,称得上是隔着血海深仇的仇敌。 敬亭颐爱上了仇敌。 卓旸打断他回忆过往的思绪,“这样另类的身份,是我们生来就要承受的。敬亭颐,你真的只想做驸马吗?” 从前敬亭颐都会坚定地说不。可现在,他莫名沉默着。 他当然知道自己背负的使命。 他的母亲惠嫔,是一个坚贞的女人。她深爱着元灵帝,却与旁人生下了种。他的父亲,刘岑,他称作刘伯,是前朝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然而如今英雄迟暮,存着那口气,就是要亲眼见证复国。 敬亭颐已经失去了太多,而浮云卿,是他二十四年来,唯一得到的珍宝。 有时想,上辈老人的恩怨,与他们年青一辈的有何干系?伤害他父母的,是太.祖,而不是当朝官家。 纵使变法有失偏颇,可多数百姓依旧过得幸福安逸。他为甚要起兵造反,他能确信,另一个新朝的建立,能让百姓比今下过得更好吗? 着手复仇,可□□已死,复仇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将无辜的人拉进来陪葬罢了。 最无辜的,是浮云卿。 有时想,就算投降不反,官家仍旧不会善待他们这批人。官家会像太.祖那样,杀光所有人。 既然不反要死,那为甚不反呢?反了,以虢州庄的力量,夺下定朝大半疆域不是问题。 剩下的疆域,他可以联络辽金一起攻之,再扫清碍眼的辽金。 他相信,他有能力做到。 可他当真要这么做吗?他了解浮云卿的脾性。他若做皇帝,浮云卿宁愿抹脖子,也不愿做他唯一的皇后。 要眼睁睁看着浮云卿像他母亲一样,含恨而死吗? 渐渐的,敬亭颐心里得出了答案。 他抬眸与卓旸对视,“按原计划行事。” 敬亭颐没明确说反或不反,也对做不做驸马这件事,避而不谈。 按原计划行事,意味着继续欺瞒浮云卿,继续攻打外域,为己所用,继续设法将陇西拢在手里,继续与韩从朗斗。 一山不容二虎,何况在敬亭颐眼里,韩从朗仅仅是个不成气候的跳梁小丑。 定朝,只有他一股谋逆势力就够了。他必须先将韩从朗这股歪邪势力击败,再想接下来要做的事。 官家设局,将浮云卿置于局中央。除掉韩从朗,敬亭颐知道,这盘局,离收局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