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小娘子都已走远。 她与敬亭颐站在湖边,雪花扑簌簌地飞扬,灰蒙的天万里无云。渐渐的,湖面开始结冰,起初结的是一层薄冰。刚冻结好,浮云卿就伸脚踩碎。后来冰层越堆越厚,已经能轻松地承受她的重量。 天际压得低,仿佛触手可及。夜幕降临,那点微不足道的黑,被白雪压制。雪夜里的光亮,不同于太阳光,光线惨白萧瑟,有一束雪光打在湖心。 浮云卿踩着冰,一步一步地朝那处踱去。 敬亭颐并不设拦,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雪光映照着厚实的冰层,浮云卿蹲下身,掌心触摸着最亮的那块冰。 “卓旸,跪在这里,浑身是血。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下一刻,他就砸进了湖里。”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被寒风吹得将散未散,却叫敬亭颐听得无比清楚。 所以这束雪光,是洒照给卓旸罢。 掌心肉紧紧贴着冰面,不断往外渗的冷意似能把皮肉粘连下来。 凉意从掌心渗到浮云卿心底,她没觉得冷,只是感觉,卓旸用他凉冰冰的手,握了握她的手。 恍惚间,她听见卓旸说:“走罢,不要回头。” 他说,往南走,到春暖花开的地方。 她仍旧想不通,卓旸泛着悲戚意的眸里,到底凝着什么事。 那是种败局已定的悲戚,他仿佛早就知道他会牺牲在此的命运,所以义无反顾地赴死,没留下半句遗言。 这种悲戚,她在敬亭颐眼里也看到了。 浮云卿朝他问:“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她说:“你是要复国的前朝皇子,利用我对你的信任,迅速上位。除此之外,还有吗?” 朔风呼啸而过,将俩人的衣襟吹得乱晃。 敬亭颐垂眸睐着眼前倔强绝望的小姑娘。 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她长大了。 从前她对他毫不设防,他夸她一句,她就恨不得把全部事情都跟他说来。如今她满心防备,恨意毫不掩饰。她意识到他的坏,而他再也不用伪装。 他的确是凶神恶煞的坏人,伪装蛰伏数年,如今终于能卸下伪装。 敬亭颐阗然回:“还有很多。您知道的,仅仅是冰山一角。” 他迈步走向浮云卿,她却连连后退。 “我杀过很多人,好人,坏人,一概杀之。” “趁他们还没咽气,我对他们上刑,反复折磨。” “您最喜欢我端方温柔,是么。都是假的,我从来不是只会空谈道理的教书先生。” 他抽出金银钿大刀,在浮云卿惊恐的眼神中,狠狠刺向那块泛着雪光的冰,把平整的冰面刺得四分五裂。冰碴子四处飞溅,把浮云卿最后的念想刺得粉碎。 “我与卓旸一起长大,无论我怎么努力,长辈夸赞的总是卓旸。我心怀怨怼,看不惯他,想让他死。终于寻到时机,与韩从朗联手,杀死卓旸。” “您被韩从朗虏到万福寨,而我并没有中韩从朗的奸计,与禁军联手平定燕云十六州。后来折回均州,并不急着赶到兴州解救您。我只是想看您被韩从朗折磨,满足私欲。” “在公主府那段时日,是这二十四年来,过得最憋屈的日子。您不顾我意愿,招我入赘。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当上门女婿。婚后,我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我是个自私记仇的人,我想终有一日,我会报复欺负我的所有人,包括您。” 刀刃割着冰面,一道又一道。 谎话一旦说多,哪怕说得再违心,听起来也像掏心掏肺的真话。 说这么多,浮云卿应该会恨他罢。 敬亭颐居高临下地睃着神情崩溃的浮云卿。 她畏缩着身,只管往后退步。泪水断了线地往外流,她真想放声臭骂一通,偏偏泣不成声。 她恨眼前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更恨对他动春心的自己。 哀恸郁闷,最后竟眼前一黑,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敬亭颐揽过她的身,只有昏倒时,他才能趁机抱抱她。 如今她比柳絮还轻,抱在怀里,毫无重量。 敬亭颐的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每走一步,他都会在心里念一句抱歉。 黑夜落幕,他们的故事也即将落幕。 * 昏昏沉沉地赶路,踏上京城的土地,又过去了半月。 十二月初五,城郊渡口一艘大船靠岸停泊。 船刚靠近渡口,公主府派来的金车就等候在此。 车夫搓着冻成萝卜条的手指头,不迭拱手往手心呵气。在雪地里站了半晌,终于瞥见了人影。 久别重逢,就算他只是个车夫,也激动得原地蹦三蹦。 车夫虾腰踅近,接过行囊,领公主驸马上车。 公主消瘦,驸马憔悴,俩人谁也不搭理谁,尴尬的气息扑面而来。 巩州兵变,公主遇险的消息,在京城里都传疯囖。京城消息灵通,时候再长些,国朝上下都会传遍这道消息。 车夫并不知道其中细节,仅仅是在想,平安就好。 天大的事,抵不过好好活着。 车夫做事利落,接来人,旋即挥鞭驾车而去。 外面天寒地冻,冻得人连连哆嗦。车厢内比外面更冷,人冷,心也冷。 打那日在商湖听见敬亭颐一连串气人话,哭过一场后,浮云卿变得异常冷静。此后不哭不闹不说话,与敬亭颐闹冷战。 坐船十几日,他刚给她披好氅衣,她立马把氅衣拽掉,关紧门,任他说什么都不出来。 彼此折磨至今,浮云卿本想能顺利进公主府,结果刚拐到滑安巷,就听见巷里喧哗聒噪。 踩着脚蹬下车,甫一落地,眼里就塞进无数陌生的面孔。 这些人挤挤搡搡地围着她,拿着姓名簿,直往她手里塞。 七嘴八舌,这厮话还没说完,那厮就插上了话。浮云卿竖起耳朵细听,原来是知道她的两位好姐妹都被关进诏狱,连忙赶来向她介绍自己。 这些人呢,都想跟公主攀上关系。从前见她与施素妆荣缓缓仨人情谊坚不可摧,找不到时机下手。今下老天开眼,公主没玩伴了,他们得赶紧补上去。 世间每种情,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看对眼,就算一句话不说,也能走得长远。比起自荐,浮云卿更愿意自选。 正想开口呵斥众人,就见禅婆子气冲冲地走来,“诸位都回去罢!年前公主府谢门闭客,诸位各回各家过大年去罢!” 口头呵斥并不能劝退众人,最后还是护卫军挑着长枪踅近,诸位才不情不愿地散开。 麦婆子心里不是滋味,揩干泪眼,握着浮云卿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们也是后来才知道,敬亭颐跑到巩州接应浮云卿去囖。三人同行,如今却只回来两人,缺了一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