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你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她是有错,可错得更厉害的是失职的仆从!主子要叩宫门,他们都不会阻拦吗?所以啊,错的是仆从,不是她。这样罢,罚公主府仆从一年俸禄,护卫军各打十杖,婆子女使各打五杖,汉子小厮各打五杖。至于她嚜……” 官家吁了口长气,“她生病了,养病已经足够痛苦,就不要再罚了。” 丁伯鸣当然不满意,“官家,万不能包庇罪魁祸首。臣以为……” 官家无意与他扯拉锯战,敷衍说道:“好了,散朝。” 遣散朝官,又叫通嘉派内侍往公主府传懿旨。 大年初一,民间热闹,禁中却没有半点年味。官家挥手遣走随从,独自一人出殿,往北落门处走。 宫道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朱红墙,隔夜雪,看久了新鲜全无,只会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官家刻意放慢脚步,一步拆成三步走。望着惨白的天空,心乱如麻。 萧绍矩与敬亭颐做交易,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定朝。江东诸路唯敬亭颐马首是瞻,就连京畿路都对他钦佩有加。现如今,天下一统,可地方仍旧向着敬亭颐,即便他已经躺在了棺椁里。官家呢,是天下的官家,可在无数个瞬间,他总觉敬亭颐才是那个令人信服的官家。 他常对身边人说,这天下,只要敬亭颐要,他是守不住的。敬亭颐是他最忌惮的人,午夜梦回,他总能看见一缕游魂来索他的命。这份忌惮,从数年前初具雏形,在今日达到顶峰。哪怕敬亭颐病弱,哪怕成了他的女婿,哪怕用行动告诉他不会反,可他依旧怕,怕到了骨子里。 时而想,若全盘皆输,他不就成了亡国之君么。老浮家辛苦打下的江山会断送在他手里,他是万古罪人,会遗臭万年。时而想,万幸他险胜了。 也许他们现在不理解他,但总有一日,他们会折服于他的精明谋略。这就够了。 慢悠悠地踅至慈元殿,还未来得及让宫婢禀报,骤然听见殿内的吼叫声与瓷器被摔得粉碎的噼啪声。 官家心叹,不愧是母女,发起脾气来,一模一样。 甫一推开门,就被贤妃揪着衣领往殿内拽。 宫婢瑟瑟发抖,合紧殿门后,默声走远。 贤妃哭了整整一夜,眼睛比核桃还肿。她颤声质问道:“小六五岁那年,端午家宴上,是不是你派死士给她下的毒,是不是?” 官家甩开她的手,不自在地搓着手指,“你也疯了?说什么傻话呢,朕难道会害自己的女儿?” 贤妃惨笑出声,将一张信纸扔到官家怀里。 “睁大你的眼看看罢。”贤妃说道,“明吉死前,将家宴投毒的经过告知于我。秋猎时,敬亭颐派他调查当年家宴投毒案,他很快便查出幕后真凶,但却不敢报给任何人。他是被你暗中杀害的罢,你知道他查到了你的头上了,随意找个缘由,治了他的死罪。” 恍惚一瞬,贤妃散掉了全身力气,瘫坐在软榻,止不住地发颤。 她指着官家,哭诉道:“在敬亭颐要反的消息泄露前,你就筹划着这盘局。五岁前,小六聪慧过人。教习傅母说,她不会比男儿郎差。那时你高兴极了,你疼爱小女儿,哪怕后来她变得迟钝愚昧,你也毫不计较。这十几年,我还当你真在心无旁骛地疼她爱她。你好狠的心呐,为了降服敬亭颐,不惜拿小六的前途做赌。” 贤妃心里最在意当年的投毒案。此案不了了之,只有她这个生母在乎真相。她怀疑过身边所有人,唯独没对官家起过疑心。却不曾想,罪魁祸首竟是她的枕边人。 官家捡起滑落在地的信纸,认真地通读一遍。 写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倘若小六不傻,那朕怎么在去年三月,将两位先生顺理成章地安插在公主府?没有先生教书,她不会把目光挪到敬亭颐身上,敬亭颐也不会动情至深。没有那场投毒案,焉得盛世天下?她是你的女儿,也是朕的女儿。她受的委屈,朕都看在眼里。朕在心里下了个决定,此后无论她要做什么,朕都全力支持。”官家劝道,“夜叩宫门这件事,她没受到半点伤害,活得好好的。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朕的决心吗?” 坦然承认比矢口否认更可怕。贤妃掖着泪花,不知该说什么好。 平了平混乱的思绪,她开口说道:“往后你是你,我是我,再也不要以夫妻相论。我尽了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责,认真侍奉姑舅,真心对待郎君,但我得到了什么呢?你强硬地塞给三哥一个王妃,差点让赛红娘丢了命;强硬地射死小六的驸马,一步步逼疯她。儿女伤的伤,疯的疯,我这个娘做得失败。而你呢,你什么都没失去,你还过得好好的。” 后妃不比寻常人家的娘子。寻常人家受了委屈,尚能写和离书脱离苦海。后妃呢,若要寻得清净,要么认命,要么自请守陵,要么入道观做女冠。 贤妃踢开脚蹬,跪倒在官家面前,叩首求道:“妾无能失德,自请移居闲云庵,入道为女冠。官家,允了妾的请求罢。” 官家原本想开口相劝,睃及她一脸坚定,无奈地叹口气。 “闲云庵在新宋门一带,近京郊远内城,你这是铁了心要离开朕嚜。”官家眼前发黑,踱到案桌边,淪了盏擂茶。 “从前你吃擂茶,朕还嘲笑地说:‘朕闻不惯擂茶的怪味。’现下尝一口,味道真是不错。时也命也,朕不拦你。往后随你的意,也随小六的意,朕不管了,就当是微不足道的补偿罢。” 事情就此落定。初三,贤妃告别后宫诸位宫嫔,轻装上阵,义无反顾地离开禁中,连头都不曾回。 行至南汴河处,长街竟被堵得水泄不通。 车夫勒紧缰绳,下了车,灵活地挤到前头。打探到消息后,慌慌忙忙地跑回贤妃身旁。 “娘子,咱们换条路走。有家小娘子大年初一投了河,尸身在河里泡了两天,才浮到水面,人都泡脓囖。” 贤妃心口猛地一痛,蹙眉问:“泡了两天?这两天河面并未结冰,怎么泡了两天才飘上来?” 车夫心里兀突突的,小声回:“这小娘子去意已决,腰间系了块石头,唯恐自己得救。打捞的汉子说,系石头的绳被河里的鱼咬断了,尸身这才飘上来。” 贤妃说真是可惜,“是谁家的小娘子?” 车夫坦诚回道:“汉子不认得人,但有位围观的老婆子说,这是荣家小娘子,荣缓缓。” 说罢,斗胆抬眸,想询问贤妃绕路的意见。不曾想却见贤妃悲戚地流起泪,满脸不可置信。 而后听她颤着话声说:“快,折回公主府。走最近的路,去公主府……” 贤妃想把这消息阻挡下来,毕竟以浮云卿目前的状况,再承受不起半点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