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打断她,反而仔细思考着她说的话。这不仅因为云乘月是他的监视对象,也是因为他知道,面前这位是白玉京都公认的天才,甚至很可能成为未来的岁星星官,她愿意论道书法,他没有不听的道理。 “但‘永’字八法只适用于楷书。”庄夜观察着地上那些凌乱的笔画,略一迟疑,“而云道友现在书写的不止楷体。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相通之处?” 同一个字在不同字体中,不仅是写法不同,很多时候连含义都不一样。庄夜只学过楷书,对篆书只囫囵吞枣地了解过,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论学识,他终究是比不上这些世家出身……他心里有些挫败,不过他克制住了。他向来习惯克制这种微妙的挫败。 云乘月仍然没有抬头。此刻,她眼里心中都只有地上那一个个文字。 终于,她收回手,将那末端秃了的细木条扔在一旁。 “不,没有。”她说。 庄夜一愣:“没有?” “没有相通之处。但是,如果想有,也可以有。” 庄夜听得有点头疼,却还是努力想了想,可惜终究不明其意。他犹豫一下,郑重道:“还请云道友赐教。” 云乘月方才抬头,微微一笑:“其实想通之后很简单。‘永’字是我们掌握楷书基本笔法的工具,是不是?” “可以这样说。” “那我们掌握文字,又是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追寻大道。” “正是。文字也好,字体也好,都是为了抵达大道彼岸。”她站起身,颔首道,“换言之,只要能够抓住大道精髓,写什么字、怎么写,还不是全看自己?” 听到这里,庄夜一个激灵,忽觉不妙。他不自觉压低声音,喝道:“等一等,你这岂不就是意趣之道的论述?重意趣而轻法度,我不能够赞成!” 作为白玉京飞鱼卫,他当然是法度之道的奉行者。也只能是。 云乘月却摇头:“我曾经也以为意趣就是道。但实际上,道就是道。意趣只是‘道’的一部分,法度也同样如此。缺了谁都不行。” 这下,庄夜更听不明白了。他思考着,眉毛不知不觉越皱越紧。苍天在上,他当飞鱼卫预备役时上的课也没这么难懂。他有些想问,却又觉得几次三番发问有些挂不住脸,便又迟疑住了。 看出了他的纠结,云乘月“哈哈”笑了两声。这是她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真心的、轻松的笑。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今天是新月,诸天星斗光耀,宛如丝丝缕缕命运缠绕显形,俯瞰着茫然的人世。 “我想说的其实很简单。世上有那么多书法,也就衍生了那么多道理。那么多先贤,那么多大能,他们各有各的道理。如果一一去学,一一去想,那一辈子也学不完、想不完。那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抓住真正的‘道’?” 宛如被她的动作蛊惑,庄夜也抬起头。他看见她手指移动,恰好勾出了五曜所在。最后,她的食指停在了岁星的位置。 五月夏季的夜空,岁星明亮异常。它如此耀眼、清晰,以至于那略带金色的光芒都像在微微颤抖,从中又泛出一丝深沉的红。时间越接近子夜,它就越走向穹顶,宛若君临整个星海,或者君临所有命运之上。 庄夜喃喃道:“怎么……抓住?” 星空下,他看见她的微笑缓缓上扬。这神情应该是熟悉的,因为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温和的、平静的、优雅有礼的,大部分时候都带着微微的笑意。可应该熟悉,偏又显出陌生:好像一团缥缈疏离的雾气,忽然在地上生了根。 ——她的神情里,多出了某种凝实的、沉甸甸的东西。他绝不会看错。 她的声音也变得更有分量。她说:“真正的道只属于自己。必须用我们自己的经历,用心中最真实的、最深刻的感情,用属于我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方式……写出来!” 庄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有些迷离的目光猛地缩紧,死死钉在了那女修的手上。他看见她的手指缓缓移动,恍惚就像看见一支古朴的毫笔运转,将墨色四下铺开。 以手代笔、凭空而写,并不少见。可为什么……他会产生“古朴”这类念头?紧接着,当庄夜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他更惊愕了:等等,难道说云乘月在……她在观想书文? 荒谬! 观想书文,应该是从既有的字帖中去观想,从未听说有人能凭空臆造书文! 只有神话传说中,才会说到古时候有飞仙降临,指月观星,教人领悟大道奥妙…… 他正恍惚之间,她却已经完成书写。她翻掌如花,一把将什么东西抓在了手中。 庄夜脱口而出:“那是什么?” 书文?不,不可能。且不说他们两人如今修为被封,连书写能力都失却大半,且不说此地没有任何观想的条件,就退一万步,假设她真的在观想书文,那么观想成功的刹那,四周必定灵气波动、显露异象。 而现在,庄夜敢用飞鱼卫的前途发誓,四周的黑夜依旧安恬悄然,没有任何异样。外头打更的声音还在悠悠回响。 可就在这一刻,女修侧头看他。她依旧含着微微的笑,只是现在,那点微笑更扩大了一些。她的眼神别有深意。 她伸出手,掌心有一样漆黑、略微反光的东西。那是一枚书文,全新的书文。 ——怒。 笔法并不成熟,结字也略显别扭。这样的字如果写在纸上,庄夜根本不会多看一眼。做灵文都嫌不够格。 可现在,它就是作为一枚书文,一枚安静却又灵动、毫无存在感却过目难忘的书文。乍看只见稚拙的笔画,定睛看去,却能从那毛刺的笔画边缘里看见无边无尽的、沉沉如海的怒意。 他几乎立刻就领路到了其中含义:真正深沉的愤怒,从来都沉默而沉重。 他领悟得这么快,几乎要误以为是自己突然极有天赋、看一眼就能抓住书文意趣了。然而他一瞬间就想明白,这完全是书写者的功劳。返璞归真,原来是这个意思。 庄夜已经了悟,却还是信得艰难。他愣愣半晌,方才涩声问:“这是……这不能够是,云道友方才领悟出的书文吧?” 可惜对方的回答异常清晰。 “正是。” 云乘月双手合拢了,将书文收进体内。她闭上眼,开始感觉到体内有某种温暖的东西苏醒;眉心识海跳动着,隐约恢复了一些联系。 她想,她开始有些明白,傅眉为什么要将她送到这里来了。 她微微笑着,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 她回头看一看屋子,再望一望远方县衙的方向,轻声说:“我真的很生气。” 很轻的声音,很认真的语气。 “我第一次这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