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能是人生梦魇——她怎么在这儿?他明明下定决心,暂时不见她。他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为了飞鱼卫而求助于她…… 可是她坐在马车上,面容被灯火照亮。灯火是暖洋洋的,她整个人也是暖洋洋的;她微笑着,前所未有的友善,眼眸如水里倒映的星星,温柔至极,也明亮至极。 她说—— “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重要的事——那又如何? 他是飞鱼卫之首,要监察天下,尤其要看护好陛下的白玉京。其他什么“重要的事”…… 他想起了老罗头。他想起了阿刘。 阿刘已经去世了。办白事时他去了,给了很大的白包,老罗头很感激,阿刘的养女也很感激,其他人也都说他是宅心仁厚的上峰,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阿刘——也许是可以不死的! 最近,飞鱼卫的预备役里,也有一些孩子生病了。他们都是孤儿,或者被家里虐待而逃出来的,有一些本就身体不好。年年都有孩子病死。可这一次,他忍不住想:果真是生病吗? 甚至于,庄夜最近精神也不大好…… “——薛暗,你过来。” 他望着她,望着那张柔和的、亲切的、美丽的脸,却感到了一种颤栗;仿佛她不是什么拥有生机、光明的正派修士,而是包藏祸心、居心叵测的旋涡。 他应该拒绝。飞鱼卫是他的私心,而他生来只能是陛下的鹰犬。 “……何事?” ……可是,他答应了。 薛暗以为自己恍惚着,但其实他的言行都十分冷静平稳,没有丝毫异常。他告诉几个属下,让他们先过去星祠前面,察看太清剑状况,而自己走向那辆马车,走向那个人。 “你可以说了。”他冷着脸。他尽可能地表现得冷漠,甚至带点不耐烦,因为这样更像公事公办。 在这儿说?“云乘月”看了看四周。好多人头探向这里,一个个眼睛睁得老大……这怎么悄悄给护身蝉?它犯难了。 沉思过后,它有了主意。 只见“云乘月”伸出一只手,仰起头,笑望着他。 “你拉我起来一下。” 薛暗一怔。这又是搞哪一出? “你……” 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在“断然拒绝”、“厉声怒斥”和“置之不理”之间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薛暗却鬼使神差,沉默着伸出一只手。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手掌并不如看上去细腻,掌心是干燥温暖的,指甲圆润饱满,轻轻刮过他的手心——然后,塞来了一块冰凉坚硬、刻有花纹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悚然一惊,本能想要甩手,以为那是危险的东西。但她牢牢抓住了他的手。他注意到她指尖是微凉的,像夏夜的微风。然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她塞过来的是一只蝉,就是三清阁的那种护身蝉。 这是何意? 她站了起来。 [拿着这个。别再拿别的蝉了,那东西会害了拿着它的人,也会害了周围其他人。] “梦”字垂着眼帘,用神识传音。 薛暗望着她,嘴唇蠕动一下,不觉也用神识传音回应。[它……具体如何害人的?] [具体?具体的你可以自己查,你不是飞鱼卫将军么?那么多百姓拿着呢,你怎么会不知道?] “梦”字振振有词。它觉得自己是个谨慎的书文,主人没发话,它绝不会往外说太多。 而听在薛暗耳中,只觉她在讽刺。是,他确实知道,七窍流血暴毙而亡……果然就是被护身蝉害的罢?这东西果然和太清令是勾连的罢? 阿刘……难道只是第一个牺牲者?对了,老罗头近年身体也不好…… 薛暗深吸一口气:[你给的蝉怎么用?] [替代原本的蝉,随身带着就行。] 薛暗立即道:[有多的都给我。] “云乘月”微微摇头。 [没有那么多。如果你还想要……之后悄悄来找我。只许你一个人。来之前先问我,我说可以来才准来。] 这样就说得够周全了吧?等主人回来,主人也能灵活处理。“梦”字很满意自己的回答。 让它没想到的是,面具脸却忽然眼神一变,变得凶神恶煞,还强硬地命令:[我不能等,必须尽快!] “说!”他还斥责一声。 啊……这人怎么一点都不乖。主人遇到的那些人,就没一个这样的。这可怎么办? “梦”字愣住,有点发愁,也不由皱了眉,瞪他:[这是你的责任,我肯提点两句已经不错了,你还要怎么样?] “放手!”它也呵斥回去。 它努力想要学出主人的气势。它还记得主人在罗城杀龙的姿态——太威风了!太强悍了!“梦”字原本挺骄傲的,觉得自己是千年书文,倒了霉才跟着新主人。可从罗城之后,它就非常崇拜主人,心悦诚服,并试图模仿。 但它不知道,它现在的姿态,通常被人类称为“娇嗔”。它以梦为形,更有梦的神韵:迷离,瑰丽,让人不知不觉中沉迷。 这样的神韵被它带进了“云乘月”这个形象中。 薛暗原本焦躁,这会儿不由一呆。 如果云乘月还像以前那样横眉冷对、沉静冷锐,他还能强硬威逼。可现在…… 她嗔怒地看着他,本就润泽的眼神更加有神,像春水被风牵引,闪着无尽的粼粼的波光。 薛暗怔怔在原地。不知不觉,他眼神就软了三分。 [……要真有问题,当然越快解决,越能救人。如果你改造的蝉有用,我就确实需要更多。] 他甚至多解释了一句,没发觉自己口气也软了不少。 “梦”字赶忙乘胜追击:[我不也有事要忙?何况,我们今天才见面,很快又见面,难道不会被人发现?好歹过一段时间,等周围人都忘了这事,才好打算。] 她说得句句在理,薛暗彻底无言。 太好了,糊弄过去了。“梦”字也悄悄吁了口气。 想想……嗯,东西已经给出去了,这样应该就好了吧? 不,等等,它还忘了一件事。 主人上次想给面具脸疗伤,被他拒绝了!如果它“梦”字能做到,岂不是能大大被主人夸奖? “梦”字想得激动,当即抽出手。这个面具脸居然握得很紧,它抽出来还有点费劲呢,真是个怪人。 它想想,上次主人说薛暗的伤在哪里……哦,主人好像没有说出口,但作为她的书文,它完全明白她当时注意到了什么。 于是,它学着主人以前那样,把手掌贴在面具脸胸口前,准备输送生机灵气。他衣服下面还穿了一层薄薄的甲,摸起来冷冷的、硬硬的,但砰砰——它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就是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