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的,便是人们提到“叶家堡大小姐”这个名号时,突然挺立起来的脖颈、肃然起来的面容和敬畏起来的眼神。 “远涛兄,我现在心里乱的很。你说,她叫我们往叶家堡一聚,会不会……”穰县县令手刀比划了个“砍”的动作。 “不会。”内乡县令倒是很肯定,“不管她想要什么,一县之地,总得有人放牧百姓。离了我们,很多事都会乱。叶家堡与我们平安相处这么些年,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我也不信她手里现在就有人能替换我们。” “但,我们终究是官啊。”说来说去,穰县县令透露了真心,这些年在自己的辖地里基本上就算是个土皇帝了,终究还是不大想低头的。 内乡县令却反问:“官?我们是哪朝的官啊?” 穰县县令噎住。 内乡县令道:“我刚才说‘不会’,前提是我们能与她和和气气地坐下谈事。你若铁了心要和她对着干,我就收回刚才的话。” 穰县县令犹不死心,试探问:“倘若你我,还有南阳的马锦回,我们三人联合三县民壮……” 内乡县令直想翻白眼。 “三县民壮?你有没有算过里面有多少是叶家堡的佃户?”他说,“再说了,你我三人可是什么让众人感恩戴德,愿意为你我洗净脖颈去扛叶家堡钢刀的人物?” 穰县县令再一次噎住。 终究对自己还是有正确的认知的。治下如今还能平平稳稳的,都还是因为有叶家堡的存在。 不由得泄气,又沮丧迷茫:“可我们是官啊……” 在老百姓眼里,县台大人就已经是天了。 可他们不知道,县台大人们其实自己也迷茫。 新皇帝的脸都还没见过,国号还没焐热,中原就又易姓了,皇帝又换人了。 头上本来还该有个节度使替他们撑着,也没了。节度使死了,他妻子跑了,带走了一些兵,也有些带不走,原地生了兵乱。领着邓州和唐州二州的刺史当时死于乱中,佐官死的死跑的跑,刺史衙门空了。 垂直往下,直接就是县令了。 日子还继续看似平稳、不断重复地过着,可其实手心里早暗暗地生出一种虚弱无力之感。 对比天下和世道,那种渺小感太强烈了。 内乡县令拍拍他肩膀:“子文,你既是来问我的意思,我便明白告诉你。” “你来之前,我也没想好。你来之后,我反而想明白了。” “你我所求,不过‘治下平安’四个字罢了。既然如此,谁能让邓州平安,我们便顺其自然吧。” “这几年你我头上没人管,我们自在惯了,说实话,有些不知道自己斤两了。” “可是啊,我们终究不过只是一县之令而已。”内乡县令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你我的头上,原不该空空,原就该有个人。” 穰县县令纠结许久,终于放弃。 只他又担心:“那马锦回呢?他可会顺其自然?” 马锦回是南阳县令,邓州三县令最后一位。 “马锦回一直跟方城那伙子人勾勾搭搭,你也是知道的。”穰县县令道,“我最近听说,他要跟那边做儿女亲家。” “跟一群匪兵结亲,也不怕有辱斯文。” “我觉得他野心不小。”穰县县令也伸出一根手指冲上指了指,“我看他,也有意想当咱们上面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 【释义】 碎金: 1,精美简短的诗文。 南朝 宋 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 桓公见谢安石作简文謚议,看竟,掷与坐上诸客,曰:‘此是安石碎金。’” 2,指菊花花瓣。 例:满地碎金 第12章 南阳 河滩上,叶家郎君们脱了衫子,只穿着两裆,光着胳膊练功。段锦和赵景文也在其间。远远看过去,一片青壮男子,肌肉精实,生机勃勃。 场面属实热火朝天。 段锦空档中瞥了一眼,叶碎金站在水边望着水面出神。 大家也习惯了。自她魇过一回之后,时常这样。又最近在做许多以前不会做不曾做过的事,都觉得她肩上担着整个叶家堡,带着大家找方向,常沉思,说明她在用心用脑,反叫人心里安定。 实则叶碎金在努力找回回忆。 时间太久远了,都快有二十年了,她这一生又和寻常人不一样,经历过太多。二十岁时尚算平静的邓州对她而言,甚至算是一段温馨的回忆。 自然就不如那些生死离别、阴谋诡计、利益相争来得更深刻。 实在模糊。 她必须得整合一下记忆。 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将叶碎金从一些陈年回忆里扯回来,转头看去。 “主人——” 果然是先前放出去暗中巡视的人。 段锦刚才在与十郎对练,他反应最快,立刻扔下对练用的木棒,转身去捡衣服和刀:“事来了!” 可不是事来了嘛。就夏收这段时间里,真的太容易有事了,稍微蹲几天,就能蹲到事情。 郎君们纷纷穿衣上马,叶碎金一声“走”,一群人呼啸而去,一阵风似的。 到了地头上,辨清状况,十郎再不是之前犹豫迟疑的模样,撒欢似的先冲了上去。 段锦不甘落后,也冲了出去。 他二人年纪相仿,都还是少年。尤其段锦,有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连十郎也脱胎换骨似的。 兄长们甚至露出了笑。 搁在前些天在内乡县那会儿,这种时刻谁笑得出来。 流程大家已经熟悉。 擒住了流民之后,本土乡民群情激奋,尤其有死伤者,其家人更是情绪激动。 一场审判和处刑,正可以安抚这些情绪。在内乡县和穰县经过了好几回,叶家郎君们已经深有体会了。 他们现在更是能理解叶碎金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种把人心抓在手里的感觉,让人莫名地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就开始悄悄滋生、膨胀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没想到遇到了阻力,竟有人不许行刑。 来人一身官服,官威也不小。沉着脸喝道:“本官在此,何人敢行私刑!” 不是旁人,正是南阳县令马锦回。 他这两日其实已经隐隐听到一些关于叶家堡杀人的风声,只将信将疑。叶家堡一贯给他的印象,还算温顺胆小。一群顺民,怎就敢杀起人来? 存着疑,又没发生在自己地头上,想着等夏收过去有时间了,去内乡和穰县那边问问那两个家伙。 哪知道忽有人来报,叶家堡的人要刑讯杀人。 这可使得?这岂不是不把他这个一县之令放在眼里了?唯有官府才有审讯和刑决的权力。 在当下的形势里,马锦回深知,他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