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和锦衣卫都是刑讯好手,不过一日,审讯便有了结果。郑和只带了心腹王景弘,第一时间亲自到了驿馆。 进门时,整个驿馆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叶孤城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茧蚕丝长袍,发髻松结,简单簪着一支古拙的木簪,在这样清苦的味道中,坐在石桌边看一册不知哪个番邦来的书。 郑和面色凝重,走路声音也比平时更沉,坐下之后直言道:“昨日行刺之人,已有了眉目。” 叶孤城放下书册,抬头看他:“看来不是东王的人。” 郑和倒不意外:“城主怎知?” 叶孤城示意小来给郑和端来一杯清水:“一来那些暗器的方向是冲着正使而去,若是东王行刺,目标当是都马板;二来,发出暗器的人是中原功夫,但使倭刀之人的招数,却是东瀛刀术。” 郑和喟叹道:“今日总算知道何为见微知著,人外有人。既然城主早已看破刺客身份,为何昨日不说?” 叶孤城:“不过是猜测而已,当不得口供。” 郑和一口将水饮尽:“是海贼,他们蛰伏在满者伯夷煽风点火!” 叶孤城并不意外:“整片西洋南海之上,想要大明正使性命的,也只有陈祖义。” 自唐以来,寻常方国正常情况下无意与庞然大物的大明为敌,唯有陈祖义,行事悖逆,心狠手黑、目无天朝,打着船队大船的主意。 郑和并无责怪叶孤城看破不说破,叶孤城从来没有掩饰过与陈祖义一战的念头,昨日即便他当真开口,自己也会求证一二。 只是此刻,他面露愁绪,长叹一声,似有难言之事,与几日之前意气风发时的神态大相径庭。 踌躇间,小来端了两只乳白色的玛瑙碗来,一只碗里盛着半碗棕褐色的药汁,另一只碗里是散发着花香味的熟水,一看便知是服药后用来漱口的。 郑和在心中暗道:果真十分讲究,在哪里都不会委屈自己。 叶孤城朝着屋里的方向望,似乎嘴角弯了一弯,郑和下意识顺着看过去,却只看见一个黑发结在脑后的笔直背影。一晃之下,那背影也不见了。 这番打断正好让郑和重新整理了一番思绪,待到小来碰了空碗退下,他已经重整了神色:“不瞒城主,今日朝廷传回了信息,我一收到便来了驿站。” 叶孤城挑眉看他:“郑大人看起来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郑和苦笑道:“何至小麻烦,简直是令郑某彻夜难眠,令此次下西洋之行就要功亏一篑的大麻烦。” “什么麻烦让正使这样苦恼?” “叶城主,不怕你知晓,若是一个麻烦便罢了,郑某人或许还能随机应变,竟是不止一个坏消息。” 叶孤城:“莫非有两个?” 郑和长叹一声:“是三个。” ******************* 城主:说出你的愿望(烦恼),看我心情 郑和:我的愿望是让我说三个愿望 城主:…… 第71章 71 叶孤城扬眉:“三个?”除了免除六万金的补偿,难道还有什么麻烦? 郑和:“每一个都生死攸关,干系到大船舰队此次出航的生死荣辱。” 竟然这样严重? 叶孤城替他倒了一杯水:“郑大人请说。” 郑和从石桌边的棋篓里取了一枚棋子放在桌上:“皇上回复,免除西王六万金的赔偿,还颁布诏书,封都马板为满者伯夷之主。船上的军士必然不满,军心一旦背离,接下来的行程,怕是徒增不少难度。”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叶孤城颔首:“这便只能靠郑大人的威仪,感化军士,令他们体会皇帝的良苦用心。” 郑和苦笑着在那枚棋子上,又垒上一枚:“第二件事,是我们派遣小船护送的浡泥王子麻那惹加那乃失踪了,并未如期归国。” 浡泥王子失踪? 此事可大可小。 王子是真大明船队护送时失踪,这便有些不好交代。弄丢一国王子,一旦处置不当便会引来方国仇恨,违背了下西洋的初衷。 郑和愁啊,明明派了一队护卫送王子归国,怎么就失踪了呢? 叶孤城看对方少见的愁容,提醒道:“那第三件事,又是何事?” 郑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第三枚棋子叠于那两枚的顶端:“陛下密信,西方草原上四处征伐的帖木儿,扣留了大明的使臣,举兵向东攻打大明,已经跨过了锡尔河,眼下说不定已经到了伊犁河。” 他一松手,三枚棋子便哗啦一声散落下来,在书桌上敲出清脆的声音。 这……的确是意想不到的变故。 叶孤城皱起眉,他一面揣摩皇帝的心思,一面问:“你的皇帝意下如何?” 郑和此刻心神振荡,也不去纠正对方口中的不敬之意:“朝中分做两派,议和的和主站的皆有,我看陛下的意思是战。只是户部调拨不出钱粮军需,坚称造船和下西洋穷尽了国库,请求陛下令我返航谢罪。” 郑和那张英挺刚硬的脸此刻写满了纠结和惆怅:“可是这次一旦这般回航,便再无下一次大明宝船舰队出海。” 叶孤城面露沉吟之色。 满者伯夷误杀的纠葛,陈祖义的虎视眈眈,浡泥王子的离奇失踪,帖木儿的忽然出兵,靖难后空虚的帝国国库……这一切,就像桌上散落的棋子,看似毫不相干,却偏偏在大船航行的紧要关头同时暴露了出来。 千丝万缕,仿佛一张被打散在南海大洋里的拼图,是一场华丽美梦被撕得粉碎的片段,露出布满刀剑的海途。 皇帝扬威南海、万国来朝的梦,似乎就要醒了。 郑和离去的时候步履更加沉重,宽厚挺阔的肩背看上去似乎担着千斤重担。 叶孤城没有相送,他让小来给自己拿来棋盘,之后便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直坐在院子里。 西门吹雪来找他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叶孤城垂眸坐着,指尖夹着一枚黑棋。 西门吹雪低头看那棋盘,片刻之后开口道:“引征杀敌,不自出力,以《损》推胜。你,想借刀杀人?” 叶孤城堪堪回神,扔掉手中举棋不定的黑子,起身道:“枯坐一日,我去走走。” 还未转身,手腕却被一把扣住。西门吹雪黑檀似的眸子定定压在他面上,在已经暗下来的天光中只余星星点点的亮光。 “我,无事。”叶孤城回望过去,见他固执不肯松手,终是轻轻一叹:“可愿陪我一起。” 西门吹雪看着他的眼:“自然。” 叶孤城说走走,却不是当真随意走走。他让小来备了车,一路往海边大船登岸处而去。 车内沉默着,许久之后,叶孤城才开口:“今日郑和之言,你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