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温小姐与我家老爷般配,该结秦晋之好!第二日我们老爷便去了万顷书院送花儿,蒲公英吹得举城皆知。第三日撤诉,可不就将那温据放出来了!” 顾星朗似意外,怔在当场,好半晌问上官宴:“你是因这个撤了指控?”又向信王, “当初请四哥督促查案,为的是拿实据证公允。这般以姻亲和解,”而向安端, “以法理论,叫什么?” 安端不知该评信王还是该评事件本身,绞尽脑汁选了后者:“回君上,曰,亲亲得相首匿。”【1】 “亲亲得相首匿。”顾星朗重复,转杯子,“是说除谋反、大逆之外,亲眷间可相互包庇隐瞒罪行,而隐瞒本身不论罪。此制起于焱,太祖立国后选择了保留,朕承祖训,虽觉不妥一直未改。四哥,” “臣弟在。”信王声息已不如先前稳。 “你是据此择了联姻之策?” 承认这一件,等于承认温据有罪而他用计包庇。 不承认,又难解释为何不查证而直接选择了和解。 都是疑,都在往最终论罪上引,已经逼到了死胡同。 阮雪音不明白信王还在坚持什么。 此刻陈罪行,顾星朗不会杀他。 “启奏君上!”便听温据声震,响彻宫门内,“自景弘二年起草民随信王理事,多年经营渐把持了麓州及其所辐半个祁南,乃至于,乃至于地方军,虽非谋逆,已有割据之嫌,论罪当斩!” 【1】亲亲得相首匿,汉宣帝以后我国古代重要刑法原则之一,为后世历代沿用。 第六百四十九章 清君侧 夜更深,繁星更明,因明亮而显得大,愈发有种沉坠之感。 场间只闻灯火随风偶起的呼声,扑棱棱的,扑得顾淳风站不住,直想下阶回坐席。 却有种动不得、稍动即会惊起飓风的紧绷意。 以至于她整个人发僵,眼看着地面跪伏的信王也僵。 “朕的规矩,谋逆也不一定要论斩,遑论只是有嫌。这话武断了。” “草民妄揣圣意,罪加一等!” 顾星朗站起来,肩平背直伸了个懒腰,开始下玉阶。 阶上举卷的长排宫人顷刻自中间破开往两头退,便如一道帘幕,为主君拉出锦道。 “这人啊,一个地方呆久了,又事事顺心遂意,便难免憋屈,想动手脚另辟一番天地,尤其男儿,尤其,本具权势的男儿。”他步步往下,与早先步步往上一般慢,却是直面众人,目光如炬, “今日在场的,皇族,世家,整个大祁风光无两呼风唤雨的姓氏。无论我顾氏,还是温氏,还是你们中任何一个,” 所有人屏息更甚,敛首盯桌案前光洁地面,暗夜中浮着火光。 “由你们亲自,或随便谁跑来对朕说,你们荫罩了一方,威望权势盖过当地命官,朕都不意外。谁没有私心,谁没有绵延壮大家族的宏愿,若非如此,你们也不会是大祁屈指可数的望族。檀尤,” 步步下玉阶,已经极近阶前或立或跪的皇亲,或者望族当家人。 “臣在。” “武敬侯之封,到你这里是第几代了?” “回君上,太祖赐封武敬侯,厚赦世袭,自臣的祖父始,到臣这里,第三代了。” “为何受封?” “因祖父追随太祖开国立大祁,身负战功。”【1】 顾星朗定在他面前,“六年前朕下旨令你族从霁都迁往颖城,除了地域位置改变,可有损檀氏分毫?” 这些话原都该在水面之下。 当着泱泱大族们择一人诘问,或该说探讨,实非君主所为,至少青川三百年,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君主。 以至于檀尤震惊且尴尬,半晌答:“回君上,不曾。” “朕以为与场间诸位是存着这份长久默契的。” 皇权保世家显赫,世家拱皇权威仪,同时凡被选中与宗室尤其亲王同城的大族们,有相制之责。 这些话不必说。今日有资格列席夜宴者全都听得懂。 “没有了么?” 默契没有了么。他扬声问,月华般音色震在宫墙上反弹,回响四起。 正安门紧闭。 安端进来后便再次闭上了,仿佛比先前闭得更紧,显得此间谈话如一场秘密朝会。 许久檀尤高抬手揖礼长拜,“檀氏忠君为国,无一刻偏离懈怠——” “那方才温据所言,”今夜顾星朗头回抢话,也是好几年不曾出现的抢话,“是什么。” 他蹲下去,看着檀尤深伏的后背,“田地、商营,所有这些朕都不追究。你告诉朕,把持了地方军是什么意思,拥兵二字后面,通常跟的又是哪两个字。” “父亲远在颖州,”檀萦忽高声,低头出席,快步至信王身侧跪,“温据所陈只与信王府有关,与檀氏无涉!” 顾星朗仍蹲着,闻言笑起来,看向檀萦,再向信王,“四哥你的王妃说此事只与信王府有关。那你来告诉朕。” “从禁军到地方军皆听破云符号令,”信王沉沉跪着,目色亦沉沉盯面前玉阶,“左半破云常年握在一地长官手中,君上以为,臣弟能如何把持地方军,拥兵二字,又从何说起。” 顾星朗长吁,似蹲累了,向后一退坐到了玉阶上,“话也是你讲出来的,温据,你来解释。” 温据没立时答。 “事已至此如何存得侥幸!”温抒厉声,回身跪至温斐脚旁,“父亲!”她仰着头切切望,攥紧那鸦青衣摆指甲掐进掌心,“君上宽仁,坦白或得赦!女儿亦许了求赦之愿,君无戏言!” 这话说给温斐也说给顾星朗。 顾星朗点头,“温小姐说得不错。” 温斐拢手长身立,映在灯色间显得极中正。 片刻后他抬步上前跪,“信王与草民,曾有约定。” 顾星朗闲坐等着听。 “未雨绸缪,以备来日。”温斐接着说。 顾星朗扬手。涤砚很快送过来一壶一酒盏,就那么放在玉阶上主君身旁,并不斟。 “什么来日?” “君上因独宠佩夫人而犯错,陷我祁国大好局面于万劫不复之地。大错铸成前,身为祁民,草民等,会追随信王清君侧。” 反守为攻,几日商议倒没白议。竞庭歌挺着大肚站得累,终于片刻前坐下,因是椅子,比玉阶上顾星朗更高,颇有些鹤立鸡群。她这般想,忍不住瞥高处阮雪音。 亡国的崟公主兼半个宇文族人。 东宫药园后裔和竞庭歌的师姐。 惢姬的学生。 牵连如此广,难保来日受钳制或直接被算计,专宠这样一个女人怎么看都是养虎为患。 算是顾星朗在位至今唯一污点了吧。 此外也找不出其他清君侧的说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