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艰难道:“跪着。” 他便一动不动地继续跪在原地。 片刻后,觉明禅师终于止住了咳嗽,喘着气问道:“你还惦念着慧知这个身份,是吗?” 观尘不言。 “你的确有慧根,不然当时我也不会寄予厚望。”老人说话很慢,语气平和却字字诛心,“可你聪慧有余,心性不净,故而我给你取了现在这个法号,要你观红尘,勘自性。” 觉明禅师痛心道:“但是你勘不破啊。” 观尘浑身一震。 是,他勘不破。 他知道要明心见性,要六根清净,大多数佛家经典他倒背如流,甚至还能对旁人讲解其中深意。 那些道理他都明白,但他做不到。 老人咽下那股痛心,缓了缓才道:“你年前以修缮佛寺为由去了一趟灵州,带回来一位少年。那少年虽姓季,可我也能猜到,他与柳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观尘没说话,默认了。 “你也曾在灵州生活过,我便是从那里把你带回悬清寺的,你应该记得。” 觉明四年前身体还硬朗,想在圆寂前再去世间红尘里云游一遭。途径灵州时借宿灵东寺,那时候的灵东寺已经破败,他看中了十五六岁的慧知,不忍如此良才被埋没,把人带回了悬清山。 他那时只知慧知与当地都尉一家有关系,却并未深究。只因深究过往无益,只会带来更多牵绊。 “我那时候是如何对你说的?”老人问道。 观尘几乎不用回想,那几句话他早已牢记于心。 他沉声道:“您说过往之相皆为虚妄,未来种种亦多阻碍,要我以心观尘,莫有所住。” 那根拐杖被举了起来,末端抵住他胸口。 觉明禅师点了点他心脏的位置,“那你这些年又是如何做的?” 力道虽轻,观尘却觉得心口一痛,连灵魂都被重重诘问了。 他这些年修炼了一层悬清寺大弟子的皮,外人看来,他沉稳通透,行事妥当,是下一任住持的最佳人选。 可他清楚,自己始终挣扎着。 观尘的佛缘来得并不自然,甚至可以说是命运的勉强。 他还是赵却寒时,从出生起到十来岁上,得到最好的东西便是这个名字。 一听便是书香人家给孩子取的名,实际上他的出身如同路边尘泥般低贱。 父亲沾了赌,早把家里败光了。赵却寒是家中第四个孩子,出生的时辰不好,被隔壁村算命的批了一卦,说他克父克母。 故而在他十岁时,便被父亲卖给了人牙子。因他相貌生得好,所以父亲讨了个高价,给家里换了二两银子。 从十岁起,赵却寒便被辗转卖到过许多地方。但他脾气倔,不服管教,被打了只会更倔,每到一户人家待不了几个月便会被再次发卖。 那段时日他始终怀着一股怒意,说不清是对谁愤怒,他只是单纯觉得这世间肮脏不堪。 他受尽了毒打与苛待,在各个地方辗转了两年。 终于,他被卖到了灵州柳家。 第一日,他不听老仆管教,却没有被毒打惩处,第二日也没有,第三日时他便安静了下来。 赵却寒为自己做了个决定,他想留在这户人家。 第四日清晨,他被管家带到了主人的房间里。 他以赵却寒的身份,见到了名为柳云景的小少爷。 那是个病秧子,不过十岁,生命却已经显露出走到尽头的态势。 寒冬腊月里,室内烧着滚烫的炭,将屋子烘得暖暖的。赵却寒刚进去便觉得燥热,那小孩儿却穿着厚厚的袄子跟他娘撒娇喊冷。 柳云景说话的声音很小,脸上的笑似乎是强撑出来的,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润。因此即使像个活泼的小孩撒娇,都尉夫人眉头却没展开过,只在眼里蕴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赵却寒只瞥了一眼,便与小少爷好奇的目光对上了。 那对母子长得很像,柳少爷继承了那双温润的眼睛和柔和的轮廓,看向他时眼里亮晶晶的,像是传说里的小仙童。 小少爷脆生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赵却寒只站了这么一会儿,骨头都被暖意入侵了。他心想这么可怜又可爱的小少爷,一定不想看见他冷着一张脸,于是松开了紧抿的唇。 “我叫赵却寒。”他说。 这是他在柳云景那里的第一个名字。 赵却寒当了几日柳少爷的小厮与玩伴,柳都尉与夫人却单独找到他,说要同他商量一件事。 夫妇二人难以开口,再三犹豫下请他帮忙救救柳云景的性命。 他们找到了救柳云景的新法子,是个玄之又玄的偏方。 民间流传着一种做法,若小孩命里有灾病,出家便可挡掉灾祸。但大户人家哪里舍得将孩子真的送去修行,于是便有了找人替少爷小姐挡灾的做法。这法子也有讲究,不是谁都能替,也要八字相合才行。 赵却寒的八字便与柳云景的相合。 都尉夫妇这些年来遍访名医,走投无路了,最终还是想到了这个没什么希望的方法。他们和赵却寒商量,只需要他在庙里待三年,时间一到便接他还俗,想要什么报酬尽管开口,柳家定会兑现。 对他而言,这是笔划算的买卖。 出家也没什么不好的,有吃有穿有住,虽比不上柳家的日子,但比他前十二年的人生好了太多。 更何况,赵却寒与柳云景相处了几日,那个小少爷虽已是强弩之末却依旧乐观,身上的病弱与天真化成一种让人心软的气质。 他不想看到柳云景就这样死去。 赵却寒答应了,索取的报酬是三年后给他自由。 于是他住进灵东寺,出了家受了戒,得了一个敷衍的法号——慧知。 这是他在柳云景那里的第二个名字,也是最常念叨的一个。 赵却寒进了灵东寺,不论信不信佛,也专心当起了和尚。每日晨课晚课从未缺席,一天内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细读佛经了。 寺里的大小师父对他不好不坏,顾忌着他与柳家的关系,只是偶有言语苛责,并不碍事。 起初他无法知悉外面的消息,自然也不知晓那小少爷有没有好起来。 直到小半年后,柳云景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灵东寺里。身体看起来好多了,能走能跳,脸色也像个正常的孩子。 柳少爷带了一个大大的包袱,里面装了衣裳和吃食,甚至还有自己的玩具。 “我昨日才知道你根本没走,是出家了,而且还是因为我…… ”柳云景脸上带着深深的愧意,不敢抬头看他,“我跟爹娘说了,如今我已经大好,你也不必在寺里待着,可是他们不听我的。” 慧知一言不发地看着,柳云景没得到他的回应,更加慌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