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尽的树感慨了一番,次日便上路前往凉州。 两日后,在凉州官府门口,陆子溶回忆一番前世在此不愉快的经历,而后闭了闭眼,转而平淡地自报家门:“致尧堂陆子溶请见罗知州。” 倘若他的猜测不假,罗大壮与他的矛盾应当是有人煽动,并且与李愿从怀安楼盗走的凉州案卷有关。此时李愿尚未行动,他和罗大壮还说得上话。 “原来是致尧堂的义士,快请。”官兵连忙将他们迎进去。 致尧堂发源于齐,其名号舜人不尽皆知,但在齐地十分响亮。早年间齐复执掌总堂时,她为了齐国大业,好事坏事都没少做。后来陆子溶定下规矩,不许堂众为祸乡里,还时不时惩奸除恶。过了几年后,尽管整个致尧堂只有一百多人,却已然颇具名望。 而陆子溶这个名字,罗大壮也挺熟。舜朝与凉州交涉,多派遣齐务司出面,他自然认得司长。 所以罗大壮对陆子溶这个名号十分不解,见了他便道:“陆司长何时与致尧堂扯上了关系?” “莫再叫我司长,我已非舜人。”陆子溶垂目,露出腕上珠子,“致尧堂堂主陆子溶,愿与凉州官府结盟。” 罗大壮起初惊讶,认出那珠子上的竹纹时才逐渐接受,“致尧堂与我有何可盟?凉州的事?” 陆子溶深知此人并不真正关心凉州,露出淡笑,“是凉州的事,也是罗知州你的事。我从前与你接触,知道你有经纬之才,却偏居凉州州牧,日日看着舜人贱卖货物、苛待你的子民,甚至进驻你的领地干预事务,我替你可惜。” 他一本正经地编排着,丝毫不表露嫌恶之情,见对方十分受用,便道:“我此番来,是想与你一同将舜朝齐务司赶出凉州,从此自主自治,再不受他们压迫。” “可舜人能答应么?”罗大壮问。 “他们不会答应,除非——”陆子溶缓缓抬头,话音一转,“我需要看凉州户政案卷,替你寻个办法。” 罗大壮立即警惕起来:“给你看案卷?凉州凭什么相信你?!” 陆子溶上前两步,诚恳道:“罗知州,我并非舜人。我自幼生长在田州,那时田州还是齐地,这里才是我的家国。我虽在舜为官,可你也知晓,我哪项政令不是为齐人着想?致尧堂取「致君尧舜上」之意,其使命也是为齐人谋福祉。” 他说的一半是实话。 另一半是,他为齐人谋,也不仅为齐人谋。 “谁知道你是不是舜朝派来的细作……” 陆子溶知道他要生此怀疑,拿出备下的说辞:“你若不信我,那就当我真是细作,倘若我欲替舜朝收回凉州,之后舜朝要招抚……罗知州你说,第一个会优待谁?” “算你狠。” 至此,罗大壮终于满意,叫来两个官员,吩咐道:“你们带陆堂主到后头书房里去——看看案卷。” …… 东宫走水之后,立即便要重新修建。工匠原本都按芭蕉小筑的原样画出了图纸,却被太子驳回,要求建一栋与先前全然不同的楼阁。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月朗星疏,煞是宜人,虽说天气凉了些,可秋风里裹着残菊隐香,勾人得紧,最合适幽会,再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想至此,傅陵的心教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生疼。 他已在工地旁站了许多日,独自一人时也会跪,谁劝也不肯走。他每天分出一个时辰处理政事,其余时候都在痴痴望着。 也不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望着。 楼已堆到二层,傅陵走上对面的假山,从这个高度,刚好透过窗户看见楼里。 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他曾在那里和陆子溶肌肤相亲,蚀骨销魂,柔情蜜语,山盟海誓…… 越是甜蜜的记忆,化作越是锋利的刀刃,将他从头到脚劈成两半,椎心泣血。 他痛苦地埋下头,闭上眼,眼前竟浮现出前世的画面—— 那天,他已昼夜兼程跋涉十几日,翻山越岭赶回京城。一到东宫,他上来就问陆子溶,却被告知对方被送去了——刑场。 当头一棒,他被砸得天旋地转,刚下马又上马,朝刑场疾奔而去。 刑场里,围观的人们都说陆子溶已死,可没有血迹。他一直追到郊外,直到看到尸身才犹如被泼了一桶冰水,心间凉透。 他像是魔怔了,双腿无力地跪倒在地,混在哭泣的人群中,不由得声嘶力竭地吼起来。 人已近似癫狂,只有心中无比寂静。 他和陆子溶一起被杀死了。 他冷眼看着有人用兵器朝他刺来,护卫跳出来抵挡,对方却直冲着他,似乎要将他赶走。他机械地应对,却因为哭得太久失了力气,竟让人往手臂上刺了一剑,伤筋动骨。 傅陵倒在剧痛之中,却见对方不知对陆子溶做了什么,抱起他竟要离去。傅陵挣扎着爬起来阻拦,想好抢回自己的爱人,却被一脚踹进湖里。 岸上的人抱着他的陆先生越走越远,冰冷渗入肌骨的一瞬,他体会到了两种情感。 一种叫后悔,一种叫爱。 是他不懂珍惜,是他待陆先生不好,陆先生才会对他心灰意冷,选择离开…… 而陆子溶对他来说是那样重要,他和他一起过了十几年,他根本无法想象没有陆先生的日子。 天地褪色,日月黯淡,灰蒙蒙的日子。 陆子溶死后,凉州果然因此安稳了一阵。同时,傅陵也浑浑噩噩了一些时日,很快便决心将余生投入陆子溶未竟的事业中。 他夙兴夜寐地处理边境事宜,却好似有什么在刻意同他作对一样,他想要招抚哪处,哪处就会乱起来。他做得越多,边境反而越乱。 最后,凉州烽烟燃起,傅陵不顾众人反对,亲自领兵平乱。他手臂有伤无法握剑,只能日夜在帐中处理军务,硬生生将年轻的身子拖垮了。 大舜兵力远多于边境,杀光反民只是时间问题,可对方誓死不降,傅陵站在城墙上,望着夕阳下遍地血色,悲从中来。 如今的结果,都是他一人之过。他自己的罪孽,怎能让子民来偿赎? “都别打了——” 他突然高声道。 在他的命令下,凉州城门大开。 攻守双方的兵士都愣住了,停下手中动作,望着城里走出一个身着布衣、鬓发未束的人。 只他一个,没有兵器,也没有护卫。 舜朝的兵士认出此人,这不是他们的太子殿下么? 滚滚烟尘中,傅陵径自走到阵前,凝望着残败战场。 忽然,他在两军面前跪下。 “我乃舜军主将傅陵。”他朗声道,“凉州之祸,皆由我一人而起。” 他详细讲了这几场动乱中,他是如何煽动流民,如何发动战争,如何越搞越糟……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