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并不喜欢通事秘书的微笑,那让这个人看起来总是在盘算某种小诡计,并不具有威胁性,更接近孩子气的恶作剧,特意说一些意料之外的话,欣赏别人脸上的惊讶。而且他自始至终在使用“您”,像举着一块盾牌,防止菲利普靠近。两人沉默地喝了一会茶,同时开口说话,同时停下,菲利普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示意吕西恩先说。 “只是想问问您遇上了什么不幸。” “有人偷了我的钱。” “全部?” “全部。”菲利普耸耸肩,盯着陶杯湿润的红棕色边缘,“本来是要拿去买茶叶的。” “您原本是做什么的?在家的时候?” 法国人花了几分钟思考答案,在两个版本之间犹豫。他离开村子的那天,风暴逼近海岸,泥地和雨都是灰色的,他记不清母亲脸上的表情,因为他一直避免看她的脸,反而一直盯着畜圈,“南瓜籽”,父亲死前不久买回来的那匹骡子,为了躲雨,紧贴着石墙。他记得那头动物的眼睛,故意不去记其他东西。他没有和雅克道别,本来打算一直往前走,一次也不回头,不过爬上小山丘的时候摔了一跤,他趁此机会站在高处看了一眼村子,大雨遮盖了一切,他甚至看不到教堂的钟塔。 “我打鱼。”他告诉吕西恩,最简单的版本,不会引发进一步提问的版本。 “不是能一夜发财的职业。” 菲利普不由得笑出声,“不,确实不是。” “那么,渔民先生。”吕西恩看着他,菲利普担心那双黑眼睛能直接看穿他的颅骨,一直看到布列塔尼的贫瘠海岸,“您说您需要帮助,具体是怎样的帮助?” 他不确定。“做生意的本金,也许借贷,也许你能为我介绍一份体力活……只要我能在贸易季结束之后带着茶叶回去,一定能还上钱。” “谁能确保你回去之后还会回来?” 天主,人的良知,或者广州商会的打手,“我会回来的。” 吕西恩支着下巴,“您准备怎样支付我的服务费?” 菲利普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一点,“我不……我只剩下几个硬币,你可以拿去。我也可以在教区帮忙,如果你们需要有人劈柴——” 通事秘书大笑起来,菲利普惊异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能带来这么多乐趣。吕西恩摇摇头,重新往两人的杯子倒茶。“你真的是第一次来广州。林诺特先生。” “有人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吗?” 吕西恩耸耸肩,“通事的服务费是向整艘商船收取的,你的船票就包含了这部分费用,船长或者大班应该向你解释这件事的,我猜他们懒得这么做。只要‘代尔夫特之星’付清了规礼[*01]和船牌费,我就为你服务——不是你单独一个人,但你明白我的意思。” “感谢天主。”菲利普喃喃道。 “我不碰信贷生意,也建议你不要信任那些在澳门和广州放贷的英国人和亚美尼亚人——你会读会写吗?” “能看懂账单。” “这可不够。” “像我刚才说过那样,我可以干体力活。” “黄埔不是做体力活的地方,广州城没人会雇佣夷人。你会说别的语言吗?葡萄牙语?广州英语[*02]?” “我在路上学了一些葡萄牙语。” “‘一些’也不太够。不过只要你能区分火药和面粉,我就没有意见。”吕西恩的手掌摊平在桌子上,好像按着一个看不见的筹码,“我尽量帮你想办法,但不要抱太大希望,我有很多‘婴儿’要照顾,而且荷兰人和英国人特别会哭。听着,林诺特先生,假设我把你放到一艘炮艇上,你能活下来吗?” 话题转换得太快,如果菲利普不是本来就坐着,可能会被撞倒。“作为士兵?” “作为水手。” “我能。我知道怎么当水手,从六岁开始就跟着渔船出海了。为什么这么问?” “暂时没有原因,可能明天有,所以让我们明天继续谈,渔夫先生。尽量不要四处乱逛,要记得我有一位很擅长使用剪刀的姐姐,晚安。” 吕西恩出去的时候带走了提灯。菲利普坐在煤炉透出来的幽暗红光里,努力追忆通事秘书是从哪一句话开始把“您”换成了“你”。 -------------------- 注: 1 原本是进贡皇帝的一笔钱,后来逐渐变成类似港口费的固定税金。 2 类似上海的洋泾浜英语,不过广州英语出现得更早,发源于澳门葡萄牙语,混杂了英文、法文、中文和荷兰文单词,是当时珠江口外商和中国人的主要交流方式。 第4章 广州 菲利普醒来的时候鼻孔里插着一根狗尾草。 孩子们发出快乐的叫喊,逃跑了。菲利普头晕目眩地坐起来,拽掉草茎,皱着眉,抬手挡住针刺一般的阳光。门敞开着,他的黑色布包躺在地上,东西散落一地,像只被牛车轧出内脏的老鼠。他叹了口气,套上裤子,弯腰收拾。 硬币、各类纸张、剃刀和其他零碎东西都还在,火柴不见了,菲利普祈祷孩子们不会拿去点燃什么东西,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场无心引发的火灾。昨晚睡前挂到钩子上的上衣也被孩子们扯了下来,塞进了水桶,他捡起皱巴巴的衣服,抖了抖,穿上,坐下来试了试靴子,长度适合,宽度不够。他跺了跺脚,确认鞋子不会滑脱,拿着木桶和剃刀出去了。 在日光照耀下,教堂的走廊和房间失去了黑夜中变化莫测的深度,变得无趣起来,如果菲利普更苛刻一些,会形容为“破败”。壁龛石灰剥落,露出腐肉一样的红砖。凝固成微型山峦的蜡已经清理干净,摆上了刚摘的白兰花,但还是不能掩盖空气里的湿冷霉味。他循着光线找到通往外面的门,钻了出去,吓到一位正在扫地的中国修女,他道歉,询问水井的方位,重复了三次问题,笨拙地做出把液体倒进木桶里的姿势,修女沉默地指了指教堂的东北侧。 井是用青砖砌的,远看不像人工造物,反而像天然从地里长出来的硕大植物,披着硬壳,布满绒毛似的青苔,三面围着低矮的石墙,只到菲利普的腰那么高,不知道是为了防止东西掉进去,还是防止东西从里面出来。一块被裂痕贯穿的镜子挂在其中一面矮墙上,用生锈的铁钉固定。看来他不是唯一一个到这里来刮胡子的人。他打了水,半跪在地上,对着镜子铲平脸上的茂密丛林。打湿了的棕色毛发一绺一绺落在地上。 他摸到厨房觅食,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蹑手蹑脚,他是客人,理应是受欢迎的。厨房里有两个修女,忙着给新鲜鲫鱼刮鳞。其中一个在脏围裙上擦了擦手,给了访客一块面包和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