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之前从来不需要随船翻译。”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上一次伤亡惨重?巡抚对外的官方说辞是,随船翻译能够减少朝廷水师和葡萄牙舰队之间的误会。但你实际上的工作是监视葡萄牙人,有风声说他们和海盗勾结,走私鸦片到东部沿岸。” “我能问问是风声是从哪里来的吗?” “一般是四面八方。” “您的意思是您不知道。” “质疑朝廷命官不是聪明的做法。” “朝廷命官应该找一个懂得使用刀剑火枪的人去,活着回来的几率比较大。” “你让你的朋友往合约上签名的时候可没有这种顾虑。” 法国人困惑地看过来,显然抓到了零碎的单词,但又没完全听懂。吕西恩冲他微笑,重新转向自己的老师,“我昨天才认识这个人,还没到关心他安危的程度。我想说的是,我只不过是个翻译,就算我真的发现‘波尔图猎犬’在从事某种龌龊勾当,我也不能做什么。” “不必低估自己,你能够做一位通事最擅长的事。” “说话?” “观察。”年长的通事说,用折扇轻敲学生的额头,“然后随机应变。” —— 出城的时候吕西恩没有再走惠爱街,而是一头钻进那些和水道缠绕在一起的巷子。他需要时间思考。也许还要买一些出海用的小物件。他其实不清楚具体需要些什么,吕西恩从没在任何一艘船上逗留超过八小时。 “水手出海一般带些什么?”他问菲利普 “取决于你去多久。不太多,工具和食物船上都有。带点干果,如果旅途超过一个月的话。我还会带自己的鱼钩和钓线,你试过钓鲑鱼吗?” “我没有见过‘鲑鱼’。” “非常大的海鱼。难钓,可以卖很好的价钱。”菲利普展开手臂,演示鱼的长度,差点打到一个挑着两篮干海带的老妇,“这里有卖钓线的地方吗?” “这是个港口城市。” “你也会跟这艘炮艇出海吗?” “是的,我是他们的随船翻译。”太不幸了。吕西恩吞掉最后一个词。 “目的地是哪里?” “福建某处,我想。那是东南沿海的一个省。” “多远?”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没有去过?” “我不能去。” “为什么?” 吕西恩叹了口气,跳过一条贯穿石板路的窄渠,思考如何用最简洁的语言来概括这一滩他从出生开始就深陷其中的泥淖。如何说明海关禁止他乘坐外国商船,因为“大清子民不得搭乘外夷船只出海”,但同时他们也禁止吕西恩前往内陆,因为他忽然之间又不是“大清子民”了,作为外国传教士的养子,只能被当作外夷处理。如何解释黄埔就是他永远的家乡和监牢,往北的广袤内陆,以及家门口的浩瀚海洋,对他来说都是封闭的。 “因为规定如此。”通事秘书回答。 菲利普没再问下去。 出售渔具的店铺叫余盛行,这名字相当符合本地人对“好意头”的偏执。吕西恩试图解释谐音和“意头”这个概念,从菲利普的表情看来,多半没有听懂。法国人用刚刚从葡萄牙船长那里收来的预付金买了线和带有倒刺的钩,谢绝店主竭力推销的红褐色虫子。吕西恩弯腰查看从大到小整齐排列的鱼钩,想象要多大的钩子才能拉起一条庞大的“鲑鱼”,假如菲利普没有夸大其词的话。 “如果你需要新的换洗衣物,那就要回到黄埔去买,那里的裁缝能按照欧洲样式做衣服。” “不,我不打算买。” “别担心,你有足够的钱买茶叶。我认识一个端州[*1]买办,可以帮你要到好价钱。” “谢谢。事实上不是茶叶的问题。”菲利普弄乱了自己的头发,“我不得不,我真不想提起这个话题,但我必须尽量节省。我有个弟弟,从出生开始就有病。就算只是多半个法郎,对我来说已经有很大帮助。” “我很遗憾。”吕西恩咬了咬嘴唇,“衣服很好解决,我哥哥以前的房间里应该还留着一些,他现在几乎不回来广州了,用不上。你们的身材差不多。” “好的。”菲利普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确定这……我的意思是,谢谢你。” “我能问问他叫什么吗,你的弟弟?” “雅克,和我爸爸一样。” “很好听的名字。雅克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 “一部分原因,是的。” “另外一部分是?” “那不重要。” 在吕西恩的经验看来,人们推说“不太重要”的部分,往往意义重大,但你得用很多瓶酒和一把铁钳才能从他们嘴里撬出真话。而且那些各种各样的理由,最终都像沙洲一样,在时间冲刷下变形,缩小,消失。商船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一整年,足够荔枝树开花,果实掉落腐烂,然后从头再来一遍。足够旧梦破灭,足够死亡和新生。即使菲利普立刻启程返回,半年之后才能见到弟弟,也许那可怜的男孩早已下葬。吕西恩绝不会说出这个想法,但菲利普多半也明白。为了掩饰尴尬的沉默,吕西恩在一家卖雀鸟的小店前停步,假装被挂在门口的画眉鸟吸引。一看见客人,栖木上的一只红喙黑鸟停止梳理羽毛,展翅飞到画眉笼子顶端,沙哑地高喊“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那是乌鸦吗?” “不是乌鸦,我们叫它‘鹩哥’。”吕西恩仰起头,冲鸟儿微笑,“很聪明,能学人说话。” “它在说什么?” “祝我们赚到很多钱。” “那很好,不是吗?”菲利普冲那只双颊有黄斑的鸟儿做了个脱帽致敬的手势,“谢谢你,先生。” 店主打量菲利普的眼神变得古怪,吕西恩大声夸赞了鹩哥,催促法国人离开。鹩哥扑腾到另一个鸟笼上,仰起脖子,像是准备上台唱戏,“开饭!”鸟儿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响亮,一直到巷子另一边都能听见,“雀仔开饭!多谢!” 两人在芭蕉树下的摊子上买了绿豆汤,为了保持糖水冰凉,四五只大桶直接浸泡在流动的河水里,需要的时候才用草绳拉上来。太阳西斜,城市的噪音仍然没有消减的意思,捣米,磨刀,驴车辚辚,行将宰杀的猪发出凄厉尖叫,织布机微弱而单调的声音,不止一台,十几台。狗吠,木桨敲击石头,忽然,低沉的鼓声穿透这一切,缓缓荡开。 “糟糕,我们必须走了。”吕西恩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黑之后外国人不能在城内逗留。” “你也不能?” “我也不能。” “为什么?” “你真的喜欢问难以回答的问题。”吕西恩快步往大东门的方向走,回头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