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菲利普跟上来了,“我说过了,因为规定如此,林诺特先生。” —— 十几艘挂着灯笼的舢舨等在东濠涌[*2],守候那些需要从省城返回黄埔的人。灯笼映在水面上,令舢舨的数目看起来比实际上多两倍。吕西恩选了离他们最近的一条船,就着灯笼的光线数出零钱。船夫用竹篙一顶岸边的石头,舢舨悄无声息地滑向珠江。 商行区仍然很热闹,似乎有人围着英国商行讨债,传来打碎玻璃和折断木头的声音。吕西恩带着菲利普在阴影里穿梭,设法遮住自己的脸,免得被英国人发现,拉过去充当调停人。这种事以前不是没发生过,吕西恩丝毫不想重复这种经历。 两人从小菜园那一侧接近教堂,翻过竹篱笆,走向厨房。那里面亮着灯,也有人,厨房永远没有空置的时候。玛嘉利和孩子们趴在餐桌上,全都盯着竹笼,一只圆滚滚的白兔睡在干草上,闭着眼睛,粉色鼻尖不时抽动。桌子上排列着剪刀、抹布、针线和油灯。 吕西恩用指节敲了敲打开的木门。 姐姐抬起头,冲他微笑,眨眨眼,着手收拾餐桌上的物件,随手把沾着血的碎布条塞进煤炉炉膛里。孩子们挤成一团,目光从兔子移到菲利普身上,一个短发女孩把手臂搭在竹笼上,防备陌生人抢走白兔。 “你们可以把兔子带回房间里。”玛嘉利说,“只要你们答应不打开笼子,也不打扰兔子睡觉。你们做得到吗?” 一片高低起伏的“可以”。 “棒极了。现在和两位先生说晚安。” 又是一片高低起伏的“晚安”,只是更小声一些。吕西恩颔首回应,菲利普在他旁边咕哝了一句“晚安”。短发女孩神情严肃地抱着兔笼,率先出去了,其他小孩簇拥在她身边,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沉默的协议,每走几步就停下来,等一个瘸了左腿、支着拐杖的男孩跟上。 “可怜的兔子被狗咬断了后腿。”玛嘉利把剪刀和针线收进一个牛皮提包里,皮革上印着“L. 鲍威尔医生”,来自一个三年前在长洲岛溺水身亡的英国船医,“介绍一下这位先生,吕西恩。” “菲利普·林诺特,法国商人。林诺特先生,我的姐姐玛嘉利。” “著名的姐姐。”菲利普伸出手去,玛嘉利笑了笑,没有握他的手,法国人尴尬地清了清喉咙,收回手。 “我能看出吕西恩已经诋毁过我了。” “我从不诋毁你,亲爱的姐姐。”吕西恩坐下来,从锅子里舀出鱼汤,鲫鱼肉都已经煮烂了,变成浑浊汤水里的乳白色碎屑。玛嘉利取出面包,放到餐桌中央,支着脸颊,看他们进食,时不时丢给菲利普一两个礼貌的问题,询问适不适应天气,“代尔夫特之星”航行了多久,对广州城有什么印象,诸如此类,等面包和汤全部清空,她从提包里拽出一条小毛巾,声称受伤的兔子夜间需要保暖,请林诺特先生把毛巾拿去给孩子们。 “这个人是从哪里捡回来的?”确认菲利普走远,玛嘉利问。 “范德堡医生塞给我的。” “那头老水牛今年又回来了?” “可能不喜欢巴达维亚[*3]的天气。” “说起巴达维亚,朱利安神父今天收到玛约利的信,她的丈夫在巴达维亚做起了咖啡生意,而且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算上寄信的时间,现在就是五个月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 “下次见到加布里埃的时候,记得告诉他。” “我会的。” 姐姐叹了口气,交抱起双臂,手腕上的铜镯互相碰撞,叮叮作响。“有时候我非常想念我们四个人都在这里的日子。” 吕西恩下意识看了一眼煤炉旁边的墙,他和加布里埃小时候用炭块乱画的痕迹还清晰可见,“我明白。我也是。” “你今天没有抱怨‘愚蠢的船长和愚蠢的海关’,这很少有。” 吕西恩低头看自己的手,忽然不是很想接这句玩笑话。玛嘉利等了一小会儿,轻轻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发生什么了?” “我今天去见老师了,他让我和‘波尔图猎犬’一起出海,表面上是随船翻译,实际上让我监视葡萄牙人,回来报告给巡抚。” “‘波尔图猎犬’不是一艘炮艇吗?” “对。” “你答应了吗?” “我有别的选择吗?” “就说你得了疟疾。人是可以一夜之间患上疟疾的。” 吕西恩忍不住笑起来,摇摇头,“我决定去。报酬不错,说不定回来之后巡抚会直接给我发通事牌照。要是运气很好,也许全程都碰不到海盗,之前‘达科马’号和鸿泽号一起巡逻的时候就没有遇到。” “什么时候出发?” “五天之后。” “你确定你不想和加布里埃商量一下吗?” “我自己能拿主意。总不能每次都哭着跑去澳门。” 玛嘉利盯着弟弟看了一会,拍了拍他的手背,“祝你好运,小家伙。” -------------------- 注: [1] 今广东省肇庆市 [2] 这里的“涌”读chōng,指河海交界处。也常见于广深港一带地名(e.g. 沙河涌,葵涌etc.)。粤语中亦以“涌”称呼小河或水沟。 [3] 今印尼首都雅加达。 第6章 波尔图猎犬 要和葡萄牙船队会合,首先要到虎门去。尽管广州府多年来与这些炮舰保持非正式雇佣关系,至今依然禁止他们越过虎门炮台。但即使没有这条禁令,珠江水浅,河道曲折,本身就构成了天然障碍,于是这些大船都在伶仃洋下锚,散落在伶仃岛附近,方便修理成船只和整理负载物。 吕西恩和菲利普在雨中离开黄埔。江面笼罩在灰色的水雾里,雨水没能降低气温,仅仅令空气变得更加滞闷,大河的气味于是更加浓烈。吕西恩很早就发现河的气味每天不同,有时候像腐木和草根,有时候像暴晒过后被雨打湿的石头,有时候纯粹是淤泥的腥气。今天,在雨中,空气中有水草和一丝盐的气味。 两人坐的是海关官船,尺寸小一半,吃水比商船浅,但还是必须小心避开沙洲,一旦搁浅,要浪费大半天才能脱身。沿岸的炮台一般是可靠的标记物,但今天完全隐藏在雨幕之后,只能依靠浮标和引水人的直觉来判断方位和速度。大约午饭过后,船头方向传来擂鼓声,在最前面划着舢舨的引水人大声喊出地名,跟在后面的接力传达给官船,一时间,灰蒙蒙的雾气里四面传来“虎门——虎门——”的呼喊声。海关船敲响铜锣,示意听到了,叫喊声停止,幽灵般的回音再过了一小会才完全消失。从这里开始不再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