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这个情况没人愿意进门,就算有人肯来也说治不好。我爹就躺在木床上,一条断腿红红绿绿地往外流水,夏天了还招苍蝇。他夜里也唱不出来了,只能干喘,好像小炉灶一样发光发热。” “有一天我在床脚一边看偷藏的小人书一边给他扇扇子,他伸了伸手把我叫过去。我凑在他的身边,他把手放在我的脑袋上,摸摸我的额头,又摸摸我的脸。我当时好高兴啊,他很少和我亲近的。他摸着摸着,和我说:‘安木啊,我的小木,你是个男子汉,你要当个男子汉,别学了你爹我,一辈子都是懦夫,到最后都是懦夫。’我觉得我爹是在教导我呢,就“哎”一声高兴地应了。但是后来什么都垮了,他叫我出去买饼,买饼回来我就垮了。我家院里有棵大枣树,枣树下有口井,他吊在树杈上,双脚悬在井里。我跑去把饼放在灶台上,呵,那时穷,丢不起。然后我绕着我爹跑了一圈,呼呼地说不出话,也叫不出声来。我上前去抱着他的烂腿,谁知道我那时候怎么有那么大力气,也许他真的是老得没分量了吧,我给他抱了下来。他身上还暖的。我们俩一起躺在地上,我抱着他,喊他爹,他应也不应了,脸色青紫,吐着舌头,好像一只鬼呀。” “我爹从小教育我照顾我娘,我那时就想着我娘,不能让我娘看见。于是我背起我爹就往后山头儿走,想给他埋了。我爹又变得好重啊,他的脚拖着地,我走不动。我连拖带抗,走出了好几里地,半路上凡是有看见的人,都默不作声地跟上来,跟在我身后慢慢地走,跟了好大一队人。” “然后我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就见我妈拨开人群,一个一个地拨开,向我跑过来。她扑到我俩身上,跪在地上,说:‘小木啊,没事儿啊,妈来了,啊。’我当时再也忍不住了,就在她怀里嚎啕大哭。我生命里的那根弦儿这会儿‘砰’地就断了,时间就断在了那里。别看我现在高高大大,可我内心里啊,永远是那个九岁的小男孩。我想起现在的时间,永远是一九七五年。” “一九七五年……” “是啊,一九七五年,还有不到一年,文革就结束了啊。我爹畏罪自杀了,我和我妈还连带着遭了一年的殃。唉,不过后来都好了,后来都好了。” “你母亲呢?” “她七十岁的时候走的,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吧。只可惜受了一辈子的苦,还没开始享福呢。我刚找到工作,她说‘好,好……’过几天和邻居打麻将,自摸了一个小七对儿,笑着就过去了。” “你呢,这么多年没结过婚吗?” “我啊……我爹妈折腾了大半辈子,其实他们是打小儿就认识的。他们这一辈子再寻寻觅觅,最终也不过是在找对方的影子,幸而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你是说,那个袁平就是你的那个影子?” “是的。那是好早以前了,我还好小。打我记事儿起我们就不上课,一帮孩子天天跟地里野。我家条件不好,但我比较合群,所以也跟那一大波孩子一起玩。我们之中有个大孩子,那时大孩子都天天去抄人家,搞运动,他不,他就成天跟地里野着,我们跟着。” “他什么样子?” “我还小的时候,他很高,很健美,肩膀像座山,手臂像大鹰的翅膀,小腿鼓得跟鱼肚子似的,大腿根跟大象腿似的。总之就是很强壮。” “等我大了一些,知道了一些男女之间的事,我看他就又不一样了。我开始觉得他的脸很英俊,英俊得像神一样。他所有赤裸在外的皮肤都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引我去看。我爹刚死的那会儿,傍晚无人的时候,他常常紧紧地抱着我,给我安慰。白天他把我架在肩上扛着我走,我比所有其他小孩都高,我好高兴啊。后来学校都恢复上课了,我也回去上课,坐在窗边,常常能透过窗户看到他。他会递我一两颗小糖果,那时候的糖果是多宝贝的东西啊,我揣在兜里不舍得吃。放了学,我们一帮小孩又绕着他疯跑。别的孩子都回家了,我无家可归,我娘还在外边做工。我就仍旧跟着他。我们一起躺在河畔小憩,我偷偷爬起来,亲了他的嘴唇。” “他立刻就醒来,笑着说我:‘坏孩子。’我被说是坏孩子也很高兴,只想天天跟着他做坏事。那段日子是我的美梦。后来突然有一天他就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你呢?” “我啊,我就一直寻寻觅觅,寻寻觅觅的都是他的影子。年轻的时候还交往过几个,年纪大了就被嫌弃了,只能买。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花这么多钱买我是不是很不值?” “有什么值不值的,我见到你了,就见不得你受半点苦。我帮你一把,你觉得是帮助就是帮助,你觉得是交易就是交易。” 周惜韩沉默了。说得再高尚,他也只是个趁虚而入的老玻璃而已。 “那你今年……”周惜韩问:“五十几?五十?” “我五十。受苦多,老得快,你看我像六十的吧?” 周惜韩再侧过头来看他,的确显得并没有那么老。他的头发一半银灰一半乌黑掺杂在一起,皱纹也不是老人那种死褶。眼窝深,鼻梁和眉骨高,所以显得脸很老。尤其是他说了很多的话,眼睛发亮,脸颊发红,看起来充满了生机。并且看着这样的他,周惜韩想到了他所描述的那个怯懦的小男孩,九岁的小木,抱着母亲嚎啕大哭。周惜韩也很想像他一样,可以哭可以笑,不怕被人笑话,有一个可以依赖的肩膀。 安木说:“后来我们分离很久了,我还是总会惦记他。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他总是在。他是一座捉摸不定的大山,扎根在我心里。有时他没有形象,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不动,也不说话,可这个影子给我力量。” 是的,有这样一座大山。 周惜韩什么都没有,他的心里空荡荡的,甚至连个所憧憬的模糊的影像都没有。 “我娘死后我辞了当时工厂的工作,四处打拼,挖过煤砍过树,出过海跟过船,折腾了二十多年,才终于有钱了。全国上下都走了这么一圈,可还是没找见他。心里头这个空啊。现在看来,你和他一点都不像。你们眉目间有些相似,嘴唇的形状很像,但整体来说完全不像。他热情开朗,像太阳一样,可你总是很忧郁。” 周惜韩说不出话来。 “你也会说笑,但你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看起来好像很痛苦。你又非常孤独,像一只紧闭的蚌。为什么?你十九岁。” “我……”周惜韩说。“我没有开心过。” “为什么不开心?” “好像我长这么大,就没发生过什么好的时期。也或许我就是这个性格。我不记得我爸,但我母亲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