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订契约、跟着她重回人世起,他就应该明白,他会透过她,重新看到他曾经热爱的一切。 当她凝视着秋日五彩的树林时,当她抚摸马匹的额头时,当她扶着车窗说“薛无晦你看那个书文好厉害”的时候,当她走在市井中问他喜不喜欢一个泥人的时候,当她举起一只蠢蠢的假兔子说要送给他的时候…… 他总是想起——他不得不想起,他曾经多么热爱这世上的生命。 原本,在一切开始之前,他就是因为强烈的想要让所有人活得更好的愿望,而在尸山血海中奋战,最终立下万里江山。 束缚他的从来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他在这世间恋栈不去,更多原来不是为了恨,而是为了爱。 他死前,在他死前…… 薛无晦终于想起来了。 在这个千年后的夜晚,在这已成废墟的山巅,他终于想起来一件被他遗忘很久的事。他有些唏嘘,不禁喃喃笑道:“我死之前,想着的其实不是复仇。” “我记得,我当时想……” 他望着夜色,仿佛也望见了千年前的那一天:“我想,糟了,岁星网还没修完,谁来继续做?你不知道,岁星网原本是防御工事,用来防止敌人侵略。它耗费极大、修筑时间太长,工程量引起了很多不满,我怕我死之后,就没人完成它了。” “也不知道现在的岁星网,究竟被改成了什么模样……” 她没有说话。 “我觉得……”过了一会儿,她才略带一丝鼻音地开口,却又停下。 他等了等,淡淡问:“觉得我惨,还是觉得可怜?都不必。若是觉得我可敬,也还将就……” 她低声道:“我觉得你好傻。” “什么……” “你不是已经活着了吗?” 他一怔,只觉这是荒谬的孩子话,无意识笑了一声:“你觉得我活着?我是死灵,云乘月,你看清楚,除了你,没有人能看见我的样子,没有人会和我说话,我甚至没有感觉,除了……” “我是说。” 她站直了,抹了一下泪,试着让模样端正些。但她整张脸乱七八糟,看上去只显得滑稽可笑。 “你说你不愿意承认渴望活着,可是你能通过我……通过我活着啊。” 她的样子看上去不像开玩笑。 他提了提嘴角,没能笑出来。好一段时间里,他没能领会她的意思,只能蹙着眉,狐疑地看着她。 “什么意思。”他低低地问,压抑着情绪。 她似无所觉,双手揪住他的衣襟,眼睛直直望着他,有些没来由的生气:“你看,我能看见你,我会和你说话,我在乎你的感受、想法。你想去的地方,我会带你去;你想做的事,我会帮你。” “不然你以为我一直在做什么?这也是负责的一部分。” “我会送你礼物,我会跟你分享我的心情,而且我也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的心思。所有活人能体验的事,你都能通过我体验。我从来都觉得你是正常人,只是比别人情况特殊一些,可这世上特殊的人也不少,所以也没什么……” 她越说声音越小。 “……对不起。” 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说。 她松开手,垂下头:“不够,是吗?” “只有我一个人,不够吧。”她轻声说,烦躁地吐出口气,“我也没有很自作多情,觉得我一个人就能让你开心,能替代整个世界,只是我以为……起码,直到你真正复活之前,你可以通过我活着,这样的话,你不会感觉太难过。” 等等,怎么有点奇怪…… 云乘月突然尴尬起来。有些想法不说出来觉得很正常,甚至根本不会细想,但一说出来就能发现自己是如何自以为是。换个角度想想,如果是她处在他的位置上,大概也不会甘心当个边缘化的幽魂。 什么通过她活着,也太自以为是了。 “……算了,忘了我刚刚说的话。”她干笑一下,“你继续说你的,当我什么都没说。” 他抬起眼:“你要反悔?” “……嗯?” 云乘月一愣。 “不是反悔。”她干巴巴地解释,“就是,我之前确实是这样想的。但我知道我想岔了,我很自以为是,对不起打断你回忆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呃?” 她没能说出后面的话。她脑袋被按住,迎面撞在他身上。 夜色安静,群星无言。 薛无晦抱着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颈边。 他面无表情,甚至带着一份凝重。他正在仔细感受着:活人肌肤的温度、湿润的气流,当他抚摸过她的头发时,指尖传来的触感…… 他慎重地,又有些茫然地感受着这一切。活着……他想要的活着究竟是什么?他本以为那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但事实也许并非如此。活着也许并不难。 半晌,他才动了动嘴唇。 “……你还少说了一样。” 她挣扎了一下,费力地问:“什么?” 他感觉自己像是按住了一只好动的松鼠或者什么,有点恶劣地继续按住、不准她动。然后他垂下头,靠在她发间。 “不止是你说的那些,我也能……感觉到你。”他低低地、有些费力地说出真相,“尘土,草木,汗水,甚至血的味道……它们都在。暌违已久。” 他眼眸半阖,看见她,也看见自己的身体。他的身影飘忽了一些,衣角变得半透明,头发的光泽也黯淡不少。这些都是力量减弱的标志。 他孜孜渴求的力量,他复仇的凭依,他所有计划的核心……就这么没了大半。 “云乘月,你根本是个灾星吧……是我一个人的灾星。” 他喃喃道:“我原本已经快要恢复成飞仙境实力,经历这么一遭,连洞真境都勉强。复仇……真是遥远得可笑。” 值得吗?放弃抵抗,就这么承认自己渴望生命而更甚于仇恨,值得吗?他尚未肯定。 他到底还是有些厌恶自己,觉得自己过于软弱,声音里带上了冷笑。 云乘月听了,闷了一会儿。她抬起手臂环住他,这样她就能把重量放在他身上。天知道她现在多累,浑身像散了架,每根骨头都在痛。换成平时她早就躺下了,而且会哀怨很久,觉得自己太亏了、亏大了,可现在她大概有点毛病,居然还想笑。 气笑的。 “是哦,你太惨了,惨得难以形容……只有洞真境呢,也就比我这个聚形境高出那么一二三四个大境界吧。”她呵呵一笑,“虽然这个时候,我好像应该同情或者安慰你,但一想到你‘惨’得可以随手把我打成这种样子,痛死了……嘶……” 不仅毫不同情,甚至还有点点幸灾乐祸好吧。 他手臂的力道轻了很多。 云乘月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