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日傍晚,云绾去了趟德兴宫,探望孙才人。
那位孙才人于多年前选秀进宫,一直在德妃手下过活,并没什么恩宠。去岁在骊山行宫,恰逢德妃生辰,晋宣帝去她宫里小坐,夜里便也留在那。
“这德妃也真是豁得出去,陛下陪她过生辰,她却将那孙才人送上前伺候。”
从德兴宫出来的路上,金嬷嬷沉着脸与云绾窃窃私语:“也是那孙氏运道好,临幸一次便有了孕,不然就她那蒲柳之姿,如何能与娘娘的天香国色相比。”
云绾坐在凤辇上沉默不语,脑中交错闪回着孙才人抚着肚子红光满面的模样,以及德妃望向自己暗含嘲意的眼神……倏忽间,心底涌上一阵厌烦。
是嫉妒么?有何好嫉妒,她是皇后,妃妾就算有孕,生下的孩子也都尊她为嫡母。
且论先来后到,德妃与孙才人早就是陛下的女人,自己去年才入宫,何来立场去嫉恨她们。
想来想去,云绾觉得自己大抵是厌恶宫里女人这份勾心斗角——
陛下给她的宠爱太多,以至于她都忘了,陛下虽是她的男人,却不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男人。
在后宫这种地方,“圣宠”是要争夺的资源。
金嬷嬷觑见云绾那沉默的模样,担心她丧了志气,忙安慰着:“娘娘,您别太往心里去,老奴看陛下压根就不记得这个孙才人,您还是头一等的恩宠。”
云绾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回到凤仪宫后,她照样用晚膳、洗漱安置,与平常并无二异。
又过两日,太医院的御医来给云绾请脉。
问及为何迟迟怀不上子嗣,太医只道:“娘娘身体康健,并无不妥之处,想来是缘分未到,您无须太过忧虑,平心静气,顺其自然即可。”
说着,他又根据云绾的体质,配了一副新坐胎方子。
送走太医,玉簪玉竹都来安慰云绾:“您与陛下成婚尚未满一年,不用太着急,听说宁妃当初入府近两年多,才怀上二皇子呢。时候到了,子嗣自然就来了。”
云绾听罢,既失落,又无可奈何,毕竟孩子这事并非人力所能强求。
“陛下这两日还在为安西战事忙忧么。”她从榻上坐直腰身,自斟了杯茶水。
“这不是准备打仗了嘛,陛下昃食宵衣,成日与各部大臣商讨此事。娘娘您前日派奴婢去紫宸宫报喜,是王总管进去传的话,出来也只回了句‘朕知道了,后宫之事皇后安排就是”。”
玉簪学舌一番,又压低声音道:“王总管说了,陛下这几日,人都瘦了些。娘娘,不若您送些补汤过去,以示关怀。”
云绾本想说陛下忙碌政事,她过去搅合作甚。
转念想到前两日去德兴宫时,德妃问及是否给孙才人提一提位份,自己虽为皇后,掌后宫事,但给妃嫔晋升位份,还是得向晋宣帝请示一番。
“行,趁这会儿还早,你们去小厨房炖个补汤,午后我给陛下送去。”
云绾放下杯盏,又吩咐玉竹:“将笔墨取来,我拟个懿旨,到时候一起带过去给陛下过目。”
“是。”玉簪玉竹屈膝应着,忙活起来。
及至酉时,夕阳流淌,霞光荡漾。
云绾换了身端庄典雅的宝蓝缎绣平金云鹤单袍,盘着高髻,带着雕花红漆食盒和草拟的懿旨,坐着凤辇晃晃悠悠前往紫宸宫。
算起来,自元宵那夜之后,她也有五日未见到晋宣帝。
也不知道是否真如王德福所说,瘦了一圈。
思忖间,凤辇停在紫宸宫前的广场,玉簪扶着云绾下来。
天子居所前那高高的台阶,无论何人,皆得一步步走上去。
云绾满心想着待会儿见到晋宣帝,如何措辞孙才人晋位之事,垂着头慢慢踩上玉阶。
行至一半,前头蓦得传来一道清冽的嗓音:“真巧,没想到在这遇上皇后。”
这声音甫一入耳,云绾心间一个激灵。
再抬起头,看到阶前那道轩然霞举的暗紫色身影,以及那双似笑非笑的黑眸,脸上表情一时僵凝。
她这是什么运道,怎的又遇上司马濯了。
司马濯站在阶上,轻而易举将她变幻的神色纳入眼底,神态自然地手行了个礼,又道:“娘娘有事求见父皇?”
俩人一个下阶梯,一个上阶梯,云绾还得仰着脖子与他说话:“听闻陛下为国事烦忧,本宫特地炖了一盅补汤探望。”
“这样。”司马濯扫了一眼宫人手中食盒,视线又慢悠悠转到云绾面上:“娘娘可真是贤良,待父皇这般体贴。”
云绾道:“陛下为国事操劳,我一后宫女流,能做的也只有送羹汤这种小事而已。”
司马濯嗯了声,忽的想起什么:“听说后宫有位才人有孕,我这是又要添个弟弟妹妹了?”
云绾一怔,颔首:“是,德兴宫的孙才人有喜。”
“后宫已多年未有此等喜讯。”司马濯噙着淡笑:“娘娘可得好好照顾这位才人,父皇不惑之年能再添子嗣,定然也期盼着这个孩子平安诞下。”
云绾眉头轻蹙,总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默了两息,她道:“这些事不必三殿下担心,本宫自会照顾好后宫妃嫔及皇嗣。”
说罢,她也不想再仰着脖子费劲儿与他口舌,淡淡道:“天色不早,三殿下快出宫去罢。”
她抬步上楼,司马濯却没离开之意,而是往栏杆旁靠了些,给她让出道。
擦肩而过之际,他冷不丁道:“皇后且慢。”
云绾侧眸看他,乌眸疑惑。
绚烂霞光映着男人的脸,无端叫他清冷眉宇多了些温柔:“儿臣即将领兵前往安西平乱,皇后就没有什么嘱咐?”
云绾错愕:“你要去安西?”
“是。”司马濯看着她脸上为他而起的表情:“我在边关多年,对那边的地形风貌了解,且安西大都护与我有师生之谊,如今他为贼所困,我理当前往援救。”
原来是这样,云绾了然,但还是有些好奇:“你好不容易才回长安做官,现在又领兵回安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有去无回,岂不是很亏。
后半句话她止于齿后,这话实不该她说。
司马濯挑眼看她:“儿臣可以将这话理解为,皇后在不舍?”
云绾倏地睁大眼,忙不迭瞥向左右,见宫人们都隔着一段距离垂首静立,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瞪向司马濯。
他这话也太轻佻!
司马濯依旧是那副从从容容的姿态,眼底笑意更深:“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难道皇后不担心儿臣?”
又来了,又来了,他又在这扯鬼话。
云绾简直想翻他一个白眼,碍于身份,只得垂下长睫,干巴巴说了一堆保重身体、注意安危、旗开得胜、否极泰来之类的场面话。
司马濯盯着她那张一开一合的红唇,眸色渐深。
她还是不说话得好,或者像梦里,直接掐着她的下巴,用力缠吻,把她这些敷衍违心的话都变成悦耳的破碎呻-吟。
“……我和你父皇会在长安等着大军凯旋的消息。”
云绾一口气说完一大堆好词,末了,朝前看向被夕阳斜照的紫宸宫牌匾:“行了,本宫得进去了,不然汤水都要凉了。”
司马濯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而后朝她拱手拜道:“娘娘方才的嘱咐,我谨记在心,一定会保重自身,平安归来。也祝母后凤体安康,万事顺心……”
他乜过她腰间那绣着缠枝石榴纹的荷包,黑眸闪过一抹冷意——
他祝她万事顺心。
子嗣除外。
孙才人最后从正五品才人,升至正四品美人。
对于这件事,晋宣帝并无太多喜悦,云绾以为他早为人父多年,又有那么多子女,于子嗣习以为常。
直到给大军践行宴的那个夜晚,他喝了些酒,醉醺醺搂着云绾,手掌贴着她的腹部,嗓音沙哑:“小十六何时也给朕添个孩子,皇子公主都成……小公主最好,像我们小十六,一定玉雪可爱。”
感受到他掌心隔着一层薄薄寝衣覆贴的炽热,云绾心头忽的有些酸软,又有些说不上的委屈。
“陛下,臣妾是不是很没用。”她将脸紧紧埋在晋宣帝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龙涎香味道,眼角微微湿润。
“小十六皇后当得很好,怎么会没用。”
晋宣帝拍拍她的背,阖眼哄道:“不着急,不着急,朕与你还有长长久久的年岁,迟早会有我们的孩子。”
云绾在他的安抚下,情绪逐渐平息。
闭眼睡过去之前,她暗下决定,从明天开始,她绝对不会再嫌坐胎药太苦,偷偷倒掉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开了春,天气渐热,宫里都换下冬袄,穿上春衫。
安西那边战火纷飞,长安城里繁华如昨,而被禁军森严护卫的皇宫更是岁月静好,除了在衣食用度上勤俭些许,前方的战事并未叫宫中生活有多少改变。
日子在一天天的宫务、绣花练字、应酬闲聊里过去,唯一与去年不同的事,便是宫里多了个孕妇,她作为皇后,也关注着孙美人的肚子。
偶尔,她也能从晋宣帝或是几位公主的口里,听到一些前方战事情况,以及司马濯的消息。
安西距长安路程迢迢,大军正月月底出发,一路急行,三月里才至,听闻司马濯用兵如神,尤其熟悉地形,擅打埋伏,甚至在疏勒河一战,以三千骑兵奇袭吐蕃万人大军,单枪匹马于主营里,手刃敌军将领首级。
“三皇兄如今在安西有个‘笑脸阎罗’的称号,说是他谈笑间,轻轻松松就能要了敌人的命。现下他在军中可有威望了,那些吐蕃人一听是三皇兄领兵,立刻就吓得屁滚尿流的。”
二公主捧着一杯冰酪慢慢喝了口,又与有荣焉地笑:“霍二跟着他一起,立了不少功,昨日来的信上还说,照这个速度,最晚秋日便能班师回朝。哦对了,没准还能带个二皇嫂回来。”
云绾拿着银质剪子慢慢修着花枝,听到这话,撩起眼皮,随口问道:“怎么说?”
二公主笑道:“听说他收复龟兹、焉耆二地,这两镇的公主都看上他了,追着要嫁他呢。”
云绾想想司马濯那张如玉的皮相:“你三皇兄相貌堂堂,得小娘子们爱慕也正常。”
“是啊,灵寿之前还与我说,她觉得三皇兄是她见过最好看的郎君。就是奇怪,他都这个年纪了,没娶妻也就罢了,身旁一个女人都没有,连伺候他起居的,都是太监和小厮。”
二公主朝云绾挤挤眼睛,压低嗓音:“云娘娘,您说他会不会是……断袖啊?”
云绾:“………”
这话她没法接,不过先前与司马濯的几次接触,直觉告诉她,他好像并没有那种癖好。
“怎么说他是你的兄长,又在前头浴血奋战,保卫家国,咱不好在背后议论他私事。”
云绾放下剪刀,又取了块帕子慢慢擦净手指,走到桌边坐下,与二公主调笑:“还是说说你的霍二郎吧。”
一提到霍家二郎,二公主脸上止不住的柔情蜜意:“我现在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回来了。”
开春前,得知霍家二郎也会去安西平叛,二公主还哭了好几通,甚至想求云绾向晋宣帝求求情,别让霍二郎去。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她可不想成望门寡。
还是云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了好半天,二公主才压下那份阻扰心思,不过大军刚出发的那会儿,二公主快一个月都没睡个好觉,得知大军顺利到达安西才稍缓焦虑。
聊完安西那边的情况,二公主又与云绾分享着长安城近日的一些趣事。
譬如,二皇子后院有个叫樊娘的妾侍格外得宠,二皇子甚至为了她,打了二皇子妃一巴掌,二皇子妃羞愤收拾东西回了娘家。
譬如,四皇子府上请了位仙师,据说能炼长寿丹药,被四皇子奉为座上宾。
又譬如,上月上巳节的赏花宴上,某位大人家的小娘子不慎落了水,被一个侍卫救了,后来那位娘子就被许给这位侍卫……
时光在后宫闲话里不知不觉流逝,转眼桃花凋落,夏荷绵绵。
在一个蝉鸣匝地的酷热午后,云绾躺在玉簟上小憩时,德兴宫那头急急忙忙来禀报,说是孙美人发动了。
云绾听到这个消息时,惊得一身汗。
寻常都是怀胎十月,瓜熟蒂落,可孙美人这肚子满打满算也才七个月。
她片刻不敢耽误得赶去德兴宫,这才知道孙美人去逛园子,不小心被野猫扑倒,这才发动早产。
至于那野猫从何而来,直至后来,也没查出个具体眉目,但负责打扫那片园子的宫人皆被杖八十——
本来是要杖毙的,但为了给新生儿积德,改为杖八十。
孙美人生产时大出血,凶险万分,太医都来请示云绾,是保大还是保小。
宁妃建议保大,德妃建议保小,云绾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最后难得板起脸,先是呵斥宁妃德妃:“都别吵了!”
又偏过头,与太医放狠话:“本宫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务必都要保全,若是保不住,仔细你脑袋……”
她还没说完,太医就吓得赶紧跪地:“皇后饶命,皇后饶命,容微臣试着施针……”
云绾:“……”
她本来想说的是,仔细你脑袋上的官帽。
不过,好似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了。
也不知是她的威胁起了作用,还是孙美人有上天庇佑,最后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她诞下个瘦瘦弱弱的小公主。
这便是大晋朝的第四位公主,晋宣帝听说这孩子早产孱弱,特赐封号安平。
安平的闺名叫知夏,是云绾取的。
云绾本不愿取,毕竟公主的闺名一向是由她生母来决定,但躺在床上休养的孙美人泪眼婆娑地请求她:“若不是娘娘坚持,嫔妾现下恐怕早已去见阎罗爷了,您就是嫔妾的救命菩萨,皇后娘娘若不嫌弃,就赐这孩儿一个名吧。”
云绾推辞无果,扭头见到窗外蝉鸣不休,绿荫浓郁,便道;“这孩子本该秋日才诞生,许是知晓夏日繁盛,这才急着从你肚里出来,既如此,叫知夏吧。”
孙美人含泪笑道:“多谢娘娘,有您赐名,这孩子也能沾几分好福运,平安长大。”
老话常说,七活八不活,小公主虽是八个月,经过精心照料,终归熬过最孱弱危险的时段,逐渐健壮圆润。
等孙美人出了月子,晋为三品婕妤,搬出德兴宫,住到离凤仪宫不远的灵犀殿时,隔三差五就命乳母抱着小公主去凤仪宫给云绾请安。
大抵是存了一层取名的缘分,云绾格外喜欢小公主,小公主也分外依赖她。
等到小公主满三月白白嫩嫩时,已是层林尽染霜色的深秋十月。
这日午后,阳光明媚。
乳母喂过小公主后,将孩子抱来凤仪宫给云绾请安。
看着软垫上白胖胖的小奶娃,云绾心底也软乎乎的,每当她拿手指放在小知夏手边,小知夏就会用力抓住她的手指,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嘴里也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小知夏,快快长大吧,等你会走路了,云娘娘带你去御苑看孔雀、养小白兔。”
“哇唔……”小公主像听懂般,一双葡萄般黝黑的圆眼睛盯着她。
云绾越瞧越觉得可爱,弯下腰,拿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蹭了蹭,软着声音道:“小知夏啊小知夏,你怎么这么招人疼呀!”
“我们小十六也很招人疼。”
冷不丁的声音在外间响起,云绾愣了一下,转过身就见一袭明黄圆领袍的晋宣帝笑吟吟掀帘进来。
殿内宫人们齐齐行礼:“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云绾也要起身,晋宣帝抬手示意她坐下,又走到榻边,弯腰看了会儿小知夏:“安平,父皇来了。”
小知夏眨巴眨巴眼盯着晋宣帝,并不熟悉,又将眼睛看向云绾这边。
云绾笑着让宫人给晋宣帝奉茶,扭身与他道:“这么小的孩子本就没什么记性,近日陛下又少来后宫,她怕是不认识您了。”
“听皇后的话,是在埋怨朕近日陪你少了?”晋宣帝将她拉到身旁坐,一双凤眸脉脉神情看她:“安平不认朕,你可还认朕?”
云绾被他这话逗得脸颊泛红,飞快扫了眼殿内的宫人,娇嗔道:“陛下,这会儿还是大白天呢。”
晋宣帝揽过她的肩,笑道:“那又如何,朕与皇后亲昵,谁还敢置喙不成?”云绾娇娇靠在他怀里,抬起水眸看他:“陛下今日心情似乎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