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以后怎么办嘛。我说,是呀,邻居家都一墙的骨灰盒,可以当碗柜抽屉,方便得很。哪像这种独门独户的坟,修得豪华,里面空荡荡的,一点也不实用!东东听了,憋不住笑破声。 他一笑,胸膛大幅度起伏,凉席船就翻了,我们落进海,抱在一团挣扎。以前都不知道铁皮屋顶这么大声,哐啷哐啷。但楼下人来人往,不时大呼小叫,闹得更响,我们就被盖过去了。直到后半夜,东东突然把我拍醒,他指着地平线,黑夜里一线橘红色火光。 那天,林浩彬说要“谈谈”。进了自家的坟以后,他在棺材边的红色塑料凳上落座,上下左右望望,表情阴郁。我蹲在地上弄茶,东东两臂叉在胸前,瞪着他。林浩彬带来的那群人正在外面空地上忙碌,吵得很。一开始,林浩彬对他爷爷的棺材还有忌讳,但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慢慢地,手指搭到棺材板边缘,小心翼翼地弹起琴。 其实他大可不必。一楼的棺材是空的,我们拿来存西瓜。 热水壶喷出长长白气,林浩彬说,既然你们是彼拉邦的朋友,就不多打扰了,留下就留下吧。但是呢,我们已经决定进驻公墓区,特别是选定了这一片地。以后可能会不小心冒犯到,还请包涵。 林浩彬说话时,一直看着我,因为东东自始至终怒目对他。东东长那么壮,面目又凶悍,很容易让人生畏。但林浩彬走后,我去拉他的胳膊。我知道东东在害怕,像猛兽开始怕驯兽人的鞭,他怕的是林浩彬身上的文明和教养的气味。我压下声,摇了摇那条僵硬的臂膀,对东东说,这种人我见得多啦。 我见得多了:林浩彬说话时,语气谦逊,但包藏不住他心里的事,纸包不住火,裤包不住裆,他们这类人都这样。下午,我去买菜,沿路已有穿黑衣服的在巡逻。他们个个停下来,转头看我。菜摊子没摆出来,卷帘门下到最低,门口有几个人站着聊天,声音挺肆无忌惮。我有种不好的感觉,抬起头,迎面撞见林浩彬,他悠闲地从拐角转过来,直直走到我面前。 “哎,你怎么看到我就走?早上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亚·清清。你们在菜摊这里干嘛?老板呢?” 林浩彬没回答,他状若无意,来扶我肩膀:“清清,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眼神慢慢往下拐,响尾蛇钻到沙丘背后清凉的洞里,蜿蜒地挤进去,叫人不舒服。我说,他可以自己去问。 “好吧。”他一耸肩。“你男朋友看起来有点凶啊。他是做什么的?” “抬棺材的。” “他认字吗?” “也帮人刻碑文。” “你跟他在一起多久了?看起来力气挺大。他会打你吗?” “这和你没关系。” “清清,你说话真冷淡。” “我又不认识你。” “那你想不想了解一点我们的情况?比如,我们取得了哪些成果,最终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问:“你们把卖菜的怎么了?” “什么卖菜的?”他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气,“我和你们这里的人不熟。” 我们从屋顶上爬下来,跑到屋后水管那里,打湿几块抹布,又去找桶。树影在我们身上摇晃,不肯停歇,风中吹来热浪和焦味。 这会儿跑过去肯定是杯水车薪,但前后邻居都醒了,黑夜里,也有无数人向那里跑去,顶着盆,提着桶。我正把水桶往东东的三轮摩托货厢里拎,斜刺里冲出一个影子,差点撞我身上。玲玲,她猛地抓住我肩膀,站直了,眼泪在黑紫的脸上色彩斑斓。“朵拉啊——朵拉啊——”再问一遍,才弄清楚了,她赶夜工,把伊西朵拉寄在一个女裁缝那里。儿子离得远,没事。东东赶紧扶她上三轮,我爬上去,“轰”一声,摩托车喷响鼻。我们朝夜色里飞驰而去,撞开重重树影,水塘里月亮惊慌后退。 很快亮着火星的白灰朝我脸飞来,高音喇叭的滋滋声,石头、瓦砾、闪光灯……泼掉一桶水,我把玲玲按趴下,头钻进塑料桶,和她对视。 外头亮了一下,我俩脸浴鲜红的光。东东痛苦惨叫,摩托车往左边冲去,连撞几道铁围栏后终于熄火,我都听不见自己有没有尖叫,应该有,因为后来想说话的时候,嗓子哑了。 东东没有事,但靠着一块墓碑蹲下,怀抱头盔捂着眼睛流泪。他被闪光弹冲到。我叫他坐在原地别动,拉起玲玲就疯跑进黑夜。我们什么也不管了。 地上的应该是血。我顺着看过去,老板靠在后门口,坐在一块砖上,用手帕擦自己的嘴,手心托着两颗既黄又白且红的牙。裂着茄子一样的嘴,他不断吸气,透过黑乎乎、血糊糊的洞口。他睁一只眼看我,透过紫胀的眼皮,眼皮颤抖。额角上粘着一些黄瓜瓤。他背后烂瓜碎果摔一地,筐子倒翻,滚出几个好的,剩下全是空筐。三轮脚踏车顶篷砸烂,我一看,轮辐全弯了,链条失踪。一根肿胀的手指在我面前缓缓举起,朝一个方向弯曲。我回头,差点认不出那个跪在地上的穿西装的胖子,公文包放在膝上,正一点点从脸上抠出踩碎了的眼镜片,回家来拿的午饭盒躺在几米远处,车链躺在更远处,饭和香蕉叶子从他头上撒到车链那边。 玲玲紧跟在我身后拿毛巾捂着嘴冲进房间,其实,几条街外就已经没有烟了,但她太紧张,忘了把手放下。房间里,女人回过头望着我们,愣住,伊西朵拉赤着脚,光着两条棕色瘦腿,没穿衣服,站在棺材盖上。对面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摄像头亮着。屏幕里坐着个专心致志朝下望着的外国老头。缝纫机上搭了许多破布,一条黑色蕾丝内裤,两块很小的粉红色丝绸,裁成三角形。女人慌慌张张帮伊西朵拉穿好全套衣服,嘴里说着什么,我都没听见,玲玲哆嗦的手指梳弄伊西朵拉发黄的头发,她什么也没说,紧紧搂住伊西朵拉。我拿走缝纫机上的碎布料,统统扯碎,从手指上捋下来丢到地上,女人一声也不敢吭。玲玲在地上蹲了好久,然后站起来,拉着伊西朵拉走出去。我跟着她走进烟销火灭的黑夜,白灰随风飞舞,最后纷纷扬扬,还是落回我俩头顶、肩头。我们必须回去,找到东东。我开始十分害怕,怕他被人发现,趁他虚弱,他们肯定要毒打他。 我给老板倒水,涂万能药膏,把牙泡上,牙齿漾出一线血丝,沉落杯底。至于他儿子那边我就没辙了,先拨打急救,接线员一听是公墓区,就说进不来。又打电话给一个邻居,他说有穿黑衣的人在门外拉封锁线,还不知能否出去。他问我出什么事了,我答不出所以然。我出门的时候,老板儿子还跪着,慢慢抠脸上的碎渣。 回去找到东东,他躺在吊床里给人发短信,找活干。我把篮子搁在棺